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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花的厄与祥

分类:文学史话 作者:刘一 整理时间:2022-05-22期刊:《古典文学知识》2021年6期 阅读数:人阅读

说来冰花本非吉祥之物。

这种颇似用银色和透明丝线绣出的寒日奇葩,宋前很少引起人们的关注。北宋时,博闻的沈括在《梦溪笔谈》里首次记录下它的美丽:花大者似牡丹、芍药,细者如海棠、萱草,毫发毕具,枝枝叶叶自在舒卷,其生动的气韵,即使巧手亦难描摹。南宋马端临在史学著作《文献通考》中梳理了唐宋间有关冰花的旧闻,其中对冰花奇异的美丽也有所描述,比如,后晋开运二年(945)正月,开封封丘门外的城壕冰上结出花纹,“若大树华叶芬敷之状,相连数十株,宛如图画”。又如,宋孝宗淳熙初,秀州吕氏家瓦上结出冰文,如“楼观、车马、人物、并蒂芙蓉、重荚牡丹、长春、萱草、藤萝,经日不释”。以上描写虽不甚具体,但也足可见出冰花变化万千、奇丽异常的特征了。不过以宋人的眼光看,这样的美丽却常常与灾厄相伴。

在两宋的笔记小说中,冰花的出现常与祸福轮转的无常相联系。何薳《春渚纪闻》里有一个“瓦缶冰花”的故事:嘉祐年间,宣议郎万延之不耐官场,中年归乡余杭,费少许本钱购置了许多陂泽田地,不想连年亢旱,低田反而丰收,幸获租米万石。自此营建宅第,渐次富贵。家中有十钱买来沃盥的一个瓦盆,凝寒天气中,将洗漱的残水倾去,缶内余水竟凝成桃花一枝,次日又凝成并头牡丹,异日又为“寒林满缶,水村竹屋,断鸿翘鹭,宛如图画远近景者”,从不重复。当中有一回最奇,上皇登极,致仕官例迁一秩,万延之也由宣议郎加迁为宣德郎,诰下之日又逢他的生日,可谓喜上加喜。当天大寒,家中瓦缶内又一次凝冰成像,看去乃是一老人坐山石之上,龟鹤在侧,宛如寿星图,赢得满座咨嗟。当时,无人不以冰花为万氏吉祥富贵之兆,谁知不久万家运道却渐渐衰颓,其二子日就沦替,竟至寄食于人。这一番富贵繁华,来去都如此神秘迅疾,正如冰花,虽然有超出寻常的绚烂,却来去疏忽,不能坚久。施德操《北窗炙輠录》中的余杭万氏水盆故事是“瓦缶冰花”的一种变体。故事中,万氏的水盆亦能结出各色冰花,恰逢徽宗广搜天下异宝,万氏遂进此瓦盆,以冀爵赏。谁料进上之后,此盆竟不复成花。不仅未获赏赐,还几乎致罪。这个故事通过冰花把命运无常、福祸无定的道理展示得尤其鲜明。

此外,《夷坚志》中“锡盆冰花”的故事也与“瓦缶冰花”有亲缘关系:洪迈称,外舅生辰之日,家人取大锡盆洗涤,倾倒浊水未尽,在凝寒中结成冰花,细视之,乃如寿星坐石上,上覆青松,龟鹤侍立左右。自此以后,每日都结为佳花美木、长林远景,变化万千,奇丽异常。以上情节皆与“瓦缶冰花”高度类似,只结尾有所不同:洪迈说,锡盆冰花一直结到春暄时节,而外舅也随之被任命为兵部侍郎。故事把冰花与征战疆场的命运联系起来,战争绝不是某一个人的厄运,它是时代的灾厄。这种观念,假如考其渊源,至少可以追溯至《新唐书》。《新唐书·五行志》中有这样的记载:“景福中,沧州城堑中冰有文,如画大树,华叶芬敷者,时人以为其地当有兵难,近华孽也。”后来《文献通考》中也记录了类似之事。可见,将冰花视为兵难之兆、时代之灾厄,这大约是两宋流行的观念。

从此以后,冰花的面影总伴随着灾厄的愁云惨雾。下至明清之交,野史《花村谈往》卷二“冰花非吉”条记录了一个以冰花为预兆的悲剧。这一次,灾厄之花盛开在嘉兴叶绍袁家里。叶氏一门皆富文学才华,他的妻子就是吴江沈氏的才女沈宜修,第六子是诗学家叶燮,幼女叶小鸾更因才貌出众而蜚声远近。这样的家庭,真称得上文采茂著、妆阁珠玑了。但是,自从冰花在叶家灿烂地开放之后,不幸之事就不断发生:“女先溘逝”,不久“家随国倾,人怀忠殒。不出十年,冰花皆黍离矣”。在这个故事中,冰花不仅是个人和家庭的衰败之花,更是国运的倾颓之花。这个故事可以见出,宋以来冰花携带的灾厄印象仍然深入人心,且在明清之交滋生出新的内涵。

六百年来,文人骚客们一提起冰花就想到这些凶煞故事,它不祥的罪名看起来似乎是难以洗脱的了。谁料当历史的车轮驶入清前期,在江南的虞山,却有一群文人走上前来,将前人的观点尽情驳倒,不仅用诗笔为冰花唱出两卷赞歌,还用画笔留下它原本“不能堅久”的倩影,说起来也是幸事一桩。

这一年是康熙十六年(1677)。立春后一日,隐士许山(字青浮)家中石几上即将消融的残冰忽然幻化出花叶的图案,纤巧无比,引得同人都来观赏。当时虞山各类艺术皆极盛,以许山本人来说,就不仅善吟,也粗通绘事,相与交往的诗朋画侣们也都是一时之选。以画苑论,有位列“清初六家”的吴历(字渔山),有王翚弟子、善画山水的荣林(字上谷),还有画花鸟“神味如生”的许永(字南交)。以诗坛论,则囊括了虞山诗派的若干后进,如钱曾(字遵王)、严熊(字武伯)、邓林梓(字肯堂)、冯行贤(字补之)、陈玉齐(字在兹)、陈协(字邺仙)、许士忠(字贞服)等等。大家把冰花赏玩一番之后,推吴历作图,严熊又提议以冰花为题作诗酬唱。起初酬唱只在虞山诗人之间进行,后来竟引得娄东、云间、仁和、吴门、茂苑、莫厘、长洲的诗人都来投诗赓和,遂成江南一时盛事。相关诗作大多数是五七言律,后来结为《冰花唱和诗》。

此时上距离鼎革的创痛已有三十余载光阴。虞山的遗老耆旧已渐下世,成长于新朝的文人们对亡国的痛感和对新朝的敌视都不再像父辈那样强烈。与此同时,康熙以儒学为尊,恩威并用地网罗人才以消融满汉文化冲突的文治政策也开始见出成效。更何况,前一年耿精忠亦因势穷降清,三藩叛域渐次平定。谁都能看出形势已经完全改变了。

中国自古有审音知时的传统,要知道一个时代的精神气质,只需要考察当时的文艺作品即可。这一次虞山文人以冰花为题展开酬唱,也确有为时代放歌的自觉。《冰花唱和诗》序是钱谦益同宗钱朝鼎(字黍谷)所作(名为《冰花唱和集序》),其中有这样的宣言:“季札观乐而知国风贞淫,师旷审音而识将来理乱。行见太平之风永久虞邑,孰谓冰花结聚尽如沧州城堑哉!”他的意思,虽然当年冰花曾被认为是战乱的预兆,但彼一时此一时,现在世道清平,我们对冰花所持的观念完全不同了。

有许多神秘感和恐惧感其实来源于了解的缺失。宋以来,人们很少用平常的眼光正视冰花,在笔记或野史中,它的面貌不是语焉不详导致的模糊不清,就是过分传奇而招致的难以取信。虞山诗人的重大突破在于,他们对冰花进行了切实的观察和仔细的描摹,这也是他们得以重新定义冰花之凶吉的必要前提。清代虞山诗坛有擅长体物、重视形象的传统,这来自冯班一派对齐梁诗风的倡导和训练。冰花无香无色,形态不规则,又富于变化,咏起来是很费神的。尽管如此,虞山诗人们还是知难而进,着力体写,最终留下不少风格纤丽、体物工致的佳作。

比如冯班之子冯行贤的五律:“石面水粼粼,冰花结似真。裂纹犹带雪,寒艳自生春。清浅浮痕叠,葳蕤转影频。画图传玩处,别喜得芳新。”冰花的凝结符合数学的分型原理,它最初的形态是六角形的小簇冰鳞,之后逐渐向四周扩展,在此过程中才形成各色繁复美丽的花纹。此诗的颔联和颈联就展示了这个分裂和滋生的过程。“清浅浮痕叠,葳蕤转影频”尤其精准,读者在吟咏这两句时似乎可以清晰地看到冰花不断分裂蔓延、发展出华美图案的过程。在科学知识尚未普及的时代,诗人的观察力和体物能力之高超皆令人惊异。再如陈玉齐的作品:“积雪随流水,花从石上生。隋宫初剪采,楚客欲餐英。玉笛吹来散,罗衣捣后轻。只应东郭见,喜作踏春行。”陈玉齐诗艺经冯班指点,且深得冯氏器重。他的诗歌对冰花形态与质地的表现皆十分出色。第二联上句引用立春日剪幡胜的事典:唐宋旧俗,每逢立春日,用五色纸、绢剪制成旌旗等形状,挂于树梢或簪于髻上,以示迎春。这一句是说,冰花的纹理就如同剪出的春幡一样,极尽繁琐刻镂。下句则用《离骚》“夕餐秋菊之落英”的语典。菊的花瓣不仅有平瓣、匙瓣、管瓣、桂瓣等的分别,其形态更有直伸、内区、反转之分,此句正以菊的多彩风姿来形容冰花潇洒舒卷、变化万千的形态。第三联则力图进一步展现冰花那种脆弱轻薄的神理。“玉笛”这个词语使人很自然地联想到落梅,这一句借此描摹冰花的质地如梅花瓣一样脆弱,仿佛会伴着玉笛的吹奏而飘散不见。“罗衣”是丝织品制成的衣服,本身已极轻软,何况又经过舂捣,此句极言冰花轻薄透明的质地。陈玉齐这首五律体物精细,曲尽物情,又在诗中关合了隋宫、玉笛、罗衣等意象,纤巧流丽,极富齐梁风味。

除上述两诗之外,《冰花唱和诗》中的很多作品都能细致地模拟物状,体察物情。比如许山的“影学波心乱,纹随水面斜”,孙永祚的“映日烟生缕,凝冰雪作绡”,邓林梓的“瑶是仙家草,琼非世上花”,陈协的“影空孤石照,纹细瘦苔遮”,皆依作者各自独特的观察视角描绘出冰花的某个侧影。可以说,冰花在虞山才第一次收获了平静凝视的眼光,真正成为一种被欣赏、品味的对象。在长久的注视和细致的观察之下,笼罩在冰花身上的邪魅之气自然消散开来。从一首首冰花诗中透露出来的不再是疑虑或惊惧的情绪,而是吟咏者悠闲从容的心态以及对新奇事物大度接纳的胸襟。

还不仅如此。四时之始,东风解冻。芳华未见之际,奇丽的冰花却妒梅欺柳、先落人间,带来春的消息。这在当时的虞山诗人眼中,实在是一桩嘉祥之事。诗人们当然都熟稔冰花的掌故,却不打算延续古人对冰花的负面看法,纷纷用诗笔将旧说翻出新意。比如钱曾五律:“昨日先庚报,冰花特地开。非因羯鼓发,那为剪刀催。荇藻浮空际,蒹葭在水隈。天公有新思,借巧替君裁。”昨日才报立春,今日冰花即放,它这样殷勤地降临人间到底因为什么呢?当年,宋人认为冰花结聚是兵难之征,钱曾的看法却完全不同了:冰花非为战争的羯鼓而发,也不因为人们剪彩胜望春的渴盼心情而来,它超常的巧丽是造化的幻思,是天公特地将这番奇景呈现在诗人面前。再如许世忠的作品:“曾说霜封瓦,楼台似画成。寒冰今幻化,水草更纵横。察理应为瑞,观形未得名。五行谁复志,好与纪分明。”前四句说:当年瓦缶冰花、沧州城堑之类的旧事大家都听过,今天有幸目睹,其状如荇藻纵横,端的奇丽。后四句也对旧说提出截然相反的意见:如此美丽的景象,推详起来应该预示着吉祥吧!当年有日官把冰花预兆灾厄之事一一记录分明,那么今日的祯祥,该由谁来记录呢?言下不无作为诗人舍我其谁的自负之感。

钱曾和许士忠是前来观赏奇景的客人。作为主人,许山看待冰花比他的诗友们更多一份珍爱和自矜之情。他不仅更热烈地赞美冰花非凡的品性,还给这个意象注入更宏大的象征意义。比如他酬和荣林的五律:“治世多奇瑞,由来岂一朝。迥非凡草木,端合贵琼瑶。海澨桑麻润,疆圉斥堠消。太平真有象,蓂荚好同描。”在许山眼中,冰花与人间草木迥异,它晶莹的质地、雕琢的形态都和美玉近似,理应被看作治世的奇瑞、太平的征象。颈联“海澨桑麻润,疆圉斥堠消”是全诗的紧要之处,从内容上讲,它是对渐趋稳定的时局的一种精当把握,从艺术上讲,此联偶俪稳切、安详合度,时代的风会自然暗含于其中。

冰花成为虞山的一时之瑞,假如说诗人对它还有什么不满,那就是这样的祥瑞竟不能长存。许山酬和钱朝鼎的五律就表达了这样的遗憾:“余冻晓犹坚,将澌意倍妍。依依披露叶,曲曲透苔砖。图就春长在,诗成我更怜。拘弥如得此,应献御床前。”冰花似乎也通晓人间离情,在即将消融之际加倍展现出美丽。奈何人力无法阻止它的澌灭,只得借助诗、画存其形神。尾联用典:唐顺宗时,西域拘弥国曾进贡长坚冰,此冰经长途运至京师仍洁冷如故,炎暑不消。言下之意,假使冰花能得拘弥国坚久之法,定会被献于帝王之家。作者借典兴义,首先为冰花不能坚久致使嘉名难以闻远而遗憾。细味之下,似有称颂帝德之意,贵在不露寒窘之态,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构思和表达能力。在虞山诗人的笔下,冰花彻底洗脱与灾厄相关的妖异感,而成了“应献御床前”的国之祥瑞。

艺术之可贵,原因之一就在于它能对人生世相的方方面面做出细致的了解和关照。冰花虽是微物,但关于它的各类创作却反映出时代风会和文人世相。在两宋,尤其是南宋动荡离乱的时代,人们有忧生叹世之思,借助冰花来寄托内心对福祸无常和战乱的隐忧。在明清之交,随着国运的衰颓,冰花又被注入了家随国倾的黍离之悲。入清后,随着时局的稳定,冰花又从各种灾厄的代表一变成为太平治世的象征。通过冰花这一意象,我们可以觀察不同时代创作者的思想倾向和艺术追求,也可以分析其中多样的文化内涵。

(作者单位:安徽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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