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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 海

分类:生活情感 作者:刘水清 整理时间:2021-06-13期刊:《读者·原创版》2020年10期 阅读数:人阅读

那是一个初秋,月亮升起来了,爸爸当晚的心情很好,说要领着我去赶海。

前天下了一场透雨,爸说等落潮了,趁着晚上月色好的时候,咱们就去赶海。

我家门前就是大海,一望无际,天天都是涛声,催眠曲一样。雨后的海滩是潮湿的,滩上长着一种草,支棱着,那些蟹子借着草的掩护,从巢里爬出来,淡月照着它们。蟹子刚出来时,探头探脑,用它们那独有的红小豆一样的复眼满世界瞅着。蟹子们爬起来横横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横着膀子走路,斜着眼睛看人,非常霸道,“横行霸道”这一成语,可能就是从它们身上来的。刚从淤泥里爬出来时,它们好像还不适应这刚下过雨的新鲜世界,所有的举动都静悄悄、静悄悄的。月儿也静悄悄、静悄悄的,非常惨淡。我和父亲赤脚在滩上走路,照例也静悄悄、静悄悄的,非常舒服。滩上的淤泥非常膏腴,比大田的土肥沃多了,黑黝黝的,但长不了庄稼,是咸土。我们那一带,田中的土层薄薄的,一 二指深,栽棵地瓜,起岭都非常难,不说其他庄稼了,一年的菜肴全从海里来。

今晚尽管有月,但总是迷茫着,散漫如丝绸。父亲提着灯笼。他的灯笼是自制的,看似一个长方形的匣子,前脸镶着玻璃,那玻璃可抽出来,把罩子灯放进去,罩子灯的底部是用一个墨水瓶改造的,里面盛着煤油。墨水瓶顶上是野葫芦一样的玻璃罩子,那玻璃很薄,比鸡蛋皮都薄,一不留神很容易打破。父亲把罩子灯点亮,忽地蹿出一股呛人的味道。

这时天上飘来一片云,从月色里筛下一点儿甜雨,滩上的蟹子就东张西望,蠢蠢欲动了,它们也想着找点儿淡水润润嗓子。但已多日没下雨,天太干了。蟹子这种动物表面看有些憨,但机灵着呢。父亲提着罩子灯,它们跟着影子走,亦步亦趋,父亲刚要俯身抓一只,它猛一错身,立马逃之夭夭。蟹子不光会在泥地上走,还会在浅水湾里游。滩上很多蟹子,神出鬼没,鬼鬼祟祟,与我们捉迷藏。这时父亲就蹲下来,以静制动,点一袋旱烟,烟味很浓郁,比罩子灯的煤油都呛人。

午夜的大海仿佛睡着了,只有呢喃一般的鼾声。天上的云在疾速地走,越走越快,飞毛腿一样。那些云很凌乱,波诡云谲。我们也像云一样,走走停停。蟹子们也像云一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当月光全让乌云遮住时,小雨就淅淅沥沥地下起来。茫茫的海滩也渐渐暗了下来,父亲不再抽烟,他提着灯笼忽地站起来,身手矫健又敏捷,一只只螃蟹,如痴如醉,如梦如幻,醉饮着天空上款款落下的甘露,怡然自得,似沉在酣畅淋漓的秋韵里。父亲眼疾手快,俯拾即是,如探囊取物,那些麻木贪玩的蟹子蟹孙们措手不及,全成了父亲手中的俘虏。父亲的手很大,手指又长,动作极为娴熟,有时一把能抓三五个蟹子。雨越织越密。满滩密密麻麻,全是贪玩的蟹子,乐不思归,如入无人之境。

父亲干起活来,像他的脾气一样,很冲很急,不让人。这些看似机灵的蟹子,在父亲那突击队员一样麻利的动作里,只好乖乖俯首称臣,甘愿做他的阶下囚。蟹子越来越多,我的篮子越压越沉。蟹子在篮子里面纠缠在一起,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寸土必争,寸权必夺,打得你死我活,摔得人仰马翻,让我这个看客忍俊不禁。刚开始蟹少的时候,它们还争先恐后,纷纷往篮顶上爬,我怕它们爬出来,落个鸡飞蛋打,就大声招呼父亲:“爸,你看它们快爬出来了!”父亲说:“不怕,一会儿就窝里斗了。”果然,不出片刻,还没等一只蟹子爬到篮顶,它身下便跟上来另一些蟹子,伸出长螯,生生把那些先行者钳了回去。我再看篮子里,净是撒泼使坏、胡搅蛮缠的。父亲依旧说“窝里斗,甭管”。父亲用了一个多么生动贴切的词呀!

父亲在家时,也从不闲着,一会儿干瓦匠活儿,一会儿干木匠活儿,挥洒自如。哪怕像被压在石头缝里的蟹子,他也能带着一家人胼手胝足生存下来。他有胃溃疡的老毛病,干活干累了,肚里缺食了,他就躺在场院或地堰上吐一气酸水,过一会儿起来再干,从不偷懒耍滑,也不敢偷懒耍滑。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人的生命是有长度的,父亲的生命货真价实,不打折扣,从年轻奋斗到年老,直至在几十年如一日的劳动中倒下。

今晚,我和父亲在这片高天下的空滩上,感到無限空旷澄明。难得忙里偷闲,闲中生趣。这一片海滩,这一天细雨,全是我们的,我们此时什么都可以想,又可以不想。那时缺营养的我,长得很小很瘦,弱不禁风。父亲看我被那一篮蟹子压得东倒西歪,就在海滩上蹲下来说:“咱不贪婪,我抽袋烟歇歇,咱就回家。”月朦胧,滩朦胧,人闲大海静,人生难得几回有?凉月在苍天。父亲的滩,我俩的滩呀!

父亲的话,我永远记得,“咱不贪婪”。雨驻,残云飞渡,月明星稀,高天如鉴,“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父亲拿着篮子,我提着灯笼,一起回家。奶奶还没睡,门闩没上,她还给我们留着门呢。

一篮蟹子吃不完,奶奶就把蟹子洗净,用粗糙肥硕的六角形黄海盐腌在一个粗瓷凸肚大坛子里,放在南墙根的屋檐下,用红瓦片盖着。过几天,等卤水下来,又从园里掐来鲜绿生猛的葱叶、椿叶,拌在坛子里一起腌着,葱香、椿香,香喷喷的,一坛子的味儿。

奶奶小脚,足不出户,大多数时间都在天井里腌咸菜。我清楚地记得,那蟹子真好吃,蟹黄味儿、葱香味儿、大海的潮汐味儿混在一起,还有那晚月光时隐时现、扑朔迷离的柔情似水味儿。那时奶奶的牙已经很不好了,却从未想过看医生,也不敢有那样的奢望,顿顿都是豇豆汤,不用嚼的。她吸溜一点儿豇豆汤,又砸吧一口蟹腿,再吃几片腌得稀烂的葱叶、香椿叶,说这饭真好,吃不够呢。

唉!怎么说呢,日子就像那晚的月光,淡如清水,却有滋有味,隽永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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