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您访问“三读书堂”在线阅读文章网一读字,二读文,三读意。本站旨在为大家提供爱情、亲情、友情等情感文章免费在线阅读。

屋 顶

分类:笔端流云 作者:裴广宇 整理时间:2021-09-20期刊:《读者·原创版》2021年7期 阅读数:人阅读

裴广宇

我记得我怎样地躺在屋顶上

听那个肥胖的小提琴手

在下面沉睡的村庄里

演奏舒伯特,那么糟,那么棒

这首诗是我从微博上看到的,作者是美国人杰克·吉尔伯特。我嫉妒他,这首诗该是我写的才对。或者说,把“小提琴”换成“笛子”,把“舒伯特”换成“好人一生平安”,那就是我写的。

“我记得我怎样地躺在屋顶上”,这要命的口吻哟。我当然记得。必须是平房的屋顶,必须是夏夜。说起来我曾经很厌倦华北平原的一切:大地像一张巨大平整的桌面,平顶的房子方头方脑地挨在一起,进了屋子,当间儿摆着的又是一张大方桌子……到处是平平的、方方的。儿时的我是多么迷恋不规则之物:村南那凸起的一痕河堤,站在河堤上向西望去,可以望见雁翅抖落的山影;大沟东边砖窑厂的烟囱像巨人的烟卷;大队部里唯一的瓦房的那鱼鳞一般斜下来的屋顶;队部门洞上加盖的三角形短墙(三角形重心处的水泥五角星被涂成红色);像一顶草帽或一个飞碟一样,扣在打麦场东南角的氨水库的圆顶……

平的事物里,能源源不断提供给我诗意的,就是屋顶。只有屋顶。

一个孩子,先学走,再学跑,第三件事就是学上房。踩着梯子上到房顶四处望,我们的村子不一样了:一个个院子不见了,房与房挨得更近,就好像是被绿树的树冠拢在怀里。孟浩然说“绿树村边合”。我喜欢这个“合”字。

我还喜欢爬到屋顶边向下探头望。我喜欢那种眩晕感,好像真能听到地面在唤你。

喜欢扒着房边看勺子他家院子里的石榴树。看勺子他娘从竹帘子后闪出身来,像一只尖嘴大鸟绕着树飞。看火红的石榴花慢镜头一般无限、缓慢地落在院子里。

喜欢把费心费力搓好的打弹弓用的泥丸行行列列地晒在屋顶上。喜欢检阅它们。

喜欢战战兢兢地从连接屋顶的窄墙头上走过。

喜欢自家屋顶与别人家屋顶间的错落,喜欢屋顶间的空隙。如果路线规划合理,顺着屋顶可以走遍小半个村子。

喜欢收获后,站在屋顶用绳子往上运粮食,满铁桶的麦子或者一挎篓的玉米—这事儿我爱抢着干。这件事的难度在于,到房檐处时,要把桶或挎篓微微向外荡一下,然后借劲儿探身,把它提过房檐,不能磕了屋檐。整个过程要抿住嘴,聚气,心中隐约涌动着“俺也有两膀子力气”的豪情。

喜欢在晒粮时听大人们在各家屋顶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话。

喜欢下雪后的早晨,第一个上房,看全村每一个屋顶都喧腾腾的。喜欢用锨把屋顶的雪一道道铲到房边,堆起来,然后用大竹扫帚猛地一推,轰的一声,低头看雪末儿又腾起来。

喜欢在听到房后巷子里有脚步声时,把零星的雪扫落,或者用锨把儿使劲敲下房边的树枝,然后听咒骂声乖乖地传上来……

然而,这一切欢喜,都不如酷热的夏日所带来的—终于挨到天黑,夹着席片子、床单、枕头,上房顶去,躺平,晒了一天的屋顶,此刻悠悠地散着热气,烙着你的背。你会觉得自己是一团面,一点点瘫软,一点点摊开,渐渐散出麦香。你的脸上拂过若有若无的凉风,风上面是一条银河,满天繁星。总有流星划过,也总会带出两三声吆喝和两三柱手电筒的光指指点点。

有人喜欢串房顶,像串门儿一样,聚堆说闲话。人堆里总有几个核心人物,说着极遥远的天下大事,带着乡下人特有的笃定。也总有人喜欢孤独,独自坐在屋顶上,一红一暗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隔着夜色,也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别人的笑语。

等夜黑透了,几乎全村人都在房顶上。

渐渐地,说话的人倦了。吸烟吸够了,喝茶喝透了,听众里会突然有人冒出一句笑骂,带着几分满足、几分疲倦,消解了这场谈话,于是,大家“嘿嘿”叹息着散掉。黑,一滴,一滴,滴到夜里,在村子里洇开。

此时,如果我那个邻居少年吹笛子,笛声便隔着四五个房顶漾过来。他的笛子演奏水平并不高,翻来覆去就那几曲大家都会唱的:《万里长城永不倒》《黄土高坡》《好人一生平安》……躺在屋顶上,心跟着它一起走。有时候吹错了,大家会跟着颠一下,如同坐着拖拉机过坑;有时候,一句词吹不过去,大家一起倒一下,再冲过去。

我记得我怎样地躺在屋顶上

听那个肥胖的小提琴手

在下面沉睡的村庄里

演奏舒伯特,那么糟,那么棒

吉尔伯特也睡房顶吗?还是他偷了我的记忆?

吹笛少年如今已是一位秃顶的忧心忡忡的父亲,在京郊开一家汽车修理厂 ,有一个女儿,上高三。“老师说孩子心理压力大,有点儿抑郁。”有一次过年,赶上我俩都在老家,他拎着两瓶酒来找我讨主意。

如果半夜落起雨来,总有人最先知道。“丢星了!”他会在屋顶上喊一声—我们村把下雨叫“丢星”。大家仓皇顺梯子下来。总有人睡到被大雨淋湿了被子,也总有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滚到了屋顶边缘,倒从来没听说谁摔下去过。

有一晚我忽然“发神经”,躺在温厚的屋顶上,脸朝上,对着银河,从“万里长城永不倒”一直唱到“朝花夕拾杯中酒”。第二天,邻家男孩憨憨一笑:“你唱了一夜歌。”羞得我今生今世再不想见他。

不过,屋顶真要算一个上佳的戏台。古人云,“登高必赋”。我觉得,上了屋顶,眼一宽,由不得你就想亮一嗓子。记忆里,张艺谋的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里,有一个女人在屋顶唱戏;在电影《太阳照常升起》里,也有女主角边吟“昔人已乘黄鹤去”边徘徊于屋顶的镜头。

我后来因为常年在外读书,很少再上屋顶。再后来,因为房子旧了,漏雨,父母老了,冬天扫雪不便,就在屋顶上罩了层彩钢板。

如今,开车穿村過巷,目光所及,屋顶都支棱着彩钢,有着金属特有的生硬和鲜艳。

时间就这样收走了记忆中的屋顶,还有举头的夜空、繁星、喁喁闲话以及一部分的阳光和风。彩钢统治了华北平原。

本站所有文章、数据、图片均来自互联网,一切版权均归源网站或源作者所有。

如果侵犯了你的权益请来信告知我们删除。邮箱:dacesmiling@qq.com

裴广宇 已更新 1 篇文章

  • 《读者·原创版》2021年7期屋 顶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