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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题异体的创作追求

分类:文学史话 作者:谢冰青 整理时间:2022-05-22期刊:《古典文学知识》2021年1期 阅读数:人阅读

吴锡麒(1746—1818),字圣征,号谷人,浙江钱塘人。他的诗、词、骈赋都颇为时人称道,不过他最为清人激赏的一种文体却是试帖诗,他被视为继纪昀之后的又一大典范人物,如方濬师《蕉轩续录》载李菡语:“我朝自乾隆间乡会试增五言八韵,一时应试者妥章适句,钩心斗角,几于家隋珠而户卞璧。嘉、道以前,献纪文达公启之,钱塘吴谷人祭酒继之……类皆撷三唐之精英,而上承汉、魏、六朝风旨,融会法则,谨严格调。盛矣哉!足以空前而绝后矣。”试帖诗又被称为试律诗,是一种应用于科举考试的功令文体。乾隆帝曾拟定在会试第二场“加试表文一道”(《高宗纯皇帝实录》乾隆二十一年十一月辛丑),但在乾隆二十二年,他又宣布以试帖替换表文,规定“会试第二场表文,可易以五言八韵唐律一首”(《高宗纯皇帝实录》乾隆二十二年正月庚申)。这一举措直接引发了清代试帖诗学的勃兴。

作为一位试帖创作的大家,吴锡麒的试帖不仅专为应试而作,对他而言,试帖似乎也是一种日常的遣兴之作,他将日常的经验代入试帖诗的写作之中。最为典型的一个例证就是,他有一首律诗、一首试帖与一首词皆以“秋阴”为主题。这三首作品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它们让我们看到,同一位作者在用不同文体书写同一主题时,将会如何学习转化已有的经验,让其呈现出不同的面貌。

秋阴,指秋日云气缭绕,恍惚迷离的景象。颜延之《陶征士诔》云:“晨烟暮霭,春煦秋阴”,李周翰注曰:“烟、霭,皆山气也;煦,阳气也。”(《六臣注文选》卷五七)从注释我们可以看出,“秋阴”也是一种云气。吴锡麒《舟中赋秋阴》正是展现了这样的景象,诗云:

凉到生衣客不胜,沉沉黯黯几消凝。风痕才定芦千叶,云气如添水一层。港口交加修竹塞,渡头明白野鸥兴。冥濛散作来朝雨,小艇应愁唱《采菱》。(《有正味斋诗集》卷九)

此诗流露出了诗人漂泊无依的零落之感,是一首典型的触景生情之作。吴锡麒是乾隆四十年(1775)进士,但他一直仕途多舛,入直翰林院后很长时间内都没有得到外放的机会。在乾隆五十五年(1790)的考差试中,擅长试帖的吴锡麒反而因为试帖用字不检点而名落孙山,其试帖中有一句“照破万家寒”,和珅以“此卷有‘破家字”为由(洪亮吉《北江诗话》卷二),将他黜落。考差试是清代对于翰林学士的一种考试,《清稗类抄》载:“乡、会试之考官须先考差。……三品以下之翰詹,皆得与试,记名者得放差。差者,学差为各省学政,试差为各省正副主考,同考差为顺天乡试、会试之同考官也。”(徐珂《清稗类抄》考试类)或许是因为这一次的考差失利,吴锡麒选择在是年八月乞假南归,其间曾主讲于仪真乐仪书院,直至乾隆五十八年(1793)“假满还京”(吴锡麒《还京日记》上)。

此诗可能是作于乾隆五十八年七月到九月之间。它被收录在《有正味斋诗集》第九卷《白沙江上集》中。《有正味斋诗集》是编年体(参刘欢萍《乾嘉诗人吴锡麒研究》,凤凰出版社2016年版),该诗前有《七月七日,曾宾谷都转(燠)招同徐朗斋(嵩)、詹石琴、陈理堂(燮)、胡香海(森)、家退庵(煊)、兰雪(嵩梁)集康山草堂,饯余还京师,用其赠别原韵》一诗。同时,此诗又是卷九最后一首诗,卷十《重梦集》第一首就是《沈梅村自新市来送余北上,兼赠以诗,舟中赋此奉答》,沈梅村即沈赤然,其曾于乾隆五十八年九月“寓居昭庆寺,与高观海等在西湖为锡麒饯行”(参刘欢萍《乾嘉诗人吴锡麒研究》之《吴锡麒年谱》),所以这首诗所描绘的可能就是吴锡麒在这期间的亲见之景。

“凉到生衣客不胜”一句既点明了时节,也表明了这首诗中抒情的声音是来自于一位江湖倦客。“生衣”,轻薄的夏衣,与之相对的“熟衣”则是防寒保暖的衣服。比如白居易《感秋咏意》有“炎凉迁次速如飞,又脱生衣着熟衣”之句,就是以服饰变幻表现季节变迁。在吴锡麒的这首诗中,时节明明已经是微凉的秋日,但是诗人却还穿着夏日的“生衣”,我们可以由此窥探到这位羁旅之人漂泊无定的窘迫。“沉沉黯黯”指向了诗所表现的主题——秋阴,不仅写出秋日雾气缭绕,光线昏暗的景象,更是旅行者忧郁心情的写照。“几消凝”三字则展现出了时间的变换,可见漂泊江上的时间之久。

颔联与颈联对仗工整,向读者揭示了旅行者所在的地点。“芦千叶”“水一层”“港口”“渡头”这些关键词都表明作者所写是舟中所见。颔联切“秋阴”,展现的是秋日风平浪静后云水相接的画面;颈联则將场景由水面转向港口渡头,由静转动,这二句采用了倒装句式,修竹交加,充塞港口,在一片雾气中,野鸥洁白的羽毛也就显得格外明白清晰,“兴渡头”中的“兴”字为静态的画面平添了一份动感。

尾联宕开一层,由眼前的情景产生联想:迷茫的云雾散开后会变成明日的细雨,作者进一步遥想划着小艇在细雨中愁唱采菱曲的情形。《采菱》,楚地歌曲。《招魂》云:“《涉江》《采菱》,发《扬荷》些。”王逸注:“楚人歌曲也。言己涉渡大江,南入湖池,采取菱芰,发扬荷叶,喻屈原背去朝堂,隐伏草泽,失其所也。”(《楚辞章句》卷九)后梁武帝改西曲作《江南弄》七首,其中有《采菱曲》一调,颇富江南小儿女情调,诗云:“江南稚女珠腕绳,金翠摇首红颜兴。桂棹容与歌采菱。歌采菱,心未怡,翳罗袖,望所思。”(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五〇)因而,《舟中赋秋阴》的《采菱》意象既富于水乡情调,又凝练了怅望故乡之愁。有趣的是,吴锡麒的《采菱》还与《招魂》中的《采菱》形成了一种对比,在王逸的阐释中,屈原是因远庙堂居江湖而失其所,而对于吴锡麒来说,他是因要重返京师远离江南而心生怅惘,体现了一种别具一格的巧思。

整体而言,这首律诗虽无甚深意,但短短八句,情景兼到,也可谓清丽。

返京之后,在乾隆五十八年冬天到乾隆六十年三月之间,吴锡麒参与了友人王芑孙、何道生等人发起的试帖诗会。乾隆六十年,王芑孙与何元烺、李如筠诸人将会中九人的试帖诗辑录成了风靡一时的《试帖诗课合存》,里面收录了吴锡麒的一首《秋阴》:

苍莽菰蒲外,微阴澹不收。飞来防乍雨,凝处又添秋。远水三分合,斜阳半晌留。模糊云际树,萧槭水边楼。点雪明双鹭,迷烟梦一鸥。丹黄开画本,昏黑荡渔舟。处处凉难歇,层层暝愈浮。笛声能叫破,催月出峰头。(吴锡麒著《有正味斋试帖》,王芑孙等编《试帖诗课合存》一)

相较于一般的律诗,清代试帖诗的一大特点就是它一般是五言八韵。在唐代的科举考试中,对于试诗的韵数要求其实并没有那么严格,譬如宋人钱易《南部新书》中所记的祖咏故事:“祖咏试《雪霁望终南》诗,限六十字。成至四句,纳主司。诘之,对曰:‘意尽。”(《南部新书》乙)祖咏诗云:“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文苑英华》卷一五五)钱易去唐日远,其所写未必尽是事实,但这则笔记揭示出,短小精悍的结构往往能造成简练却余韵无穷的效果。然而试帖所要求的韵数越多,也意味着结构越长。于清人而言,写作试帖的一大挑战就是要在长篇铺叙中诠释诗题的同时,又不落入冗长重复的境地。就《秋阴》这样仅有两字,又无深意的诗题来说,诗人所面临的挑战无疑更大。

清人在处理试帖的结构时,大多提倡“起承转合”之法,比如纪昀就提出:“夫起承转合、虚实浅深,为八比者类知之。”(梁章钜《试律丛话》卷二)在实际试帖写作中,这并不是意味着一定要某句当承,某句当转,而是强调结构层次要条理清晰又不乏变化。吴锡麒的这首试帖也正符合这一要求。首四句是“起”,点出诗歌主题为“秋阴”,描绘了秋日云雾缭绕,广阔迷离的景象。“苍莽菰蒲外”为我们暗示了诗中的所写景物是在舟中所见,“菰”“蒲”是两种水生植物,那么诗中的视点必然是从水中展开。

如果仅写秋阴,此处四句已经足尽其意,但作为试帖诗,有一定的长度要求,所以诗人不得不竭力斡旋。“远水”四句承上,前面既已浑写大意,此处趁势描绘远景。先是勾勒了秋日夕阳下云水相接的图景,又将视角稍稍拉近。此处的处理颇有层次之感,诗中的视角先是落在高处,看到隐没在云间的树木,再落到水边的楼台,虽都是远景,却也生出一种高低变化。“模糊云际树,萧槭水边楼”这一联省略了因果关系,“模糊”句是说因为雾气所以云际的树木显得模糊;“萧槭”是稀疏之意,出自夏侯湛《寒苦谣》“草槭槭以疏叶”之句,是说水边的楼台因雾气而显得错落稀疏。

九至十二句可视为一转折,诗中的视角由远及近,聚焦在鸥鹭身上。此处“点雪明双鹭”一句的表现手法与上述七律《秋阴》中的“渡头明白野鸥兴”颇为类似,皆是以禽鸟毛色的鲜亮来反衬雾气朦胧,而且也是运用了倒装的句式。不过“双鹭”是实指,而“一鸥”则虚实兼到,既可理解为飞翔的野鸥,在迷蒙的烟水之间恍惚迷离,如梦似幻,也寄托了一种隐逸情志。由吴锡麒审定的《有正味斋试帖诗注》注明,“梦鸥”语出陈造的“等闲莫学金华伯,碧水如天拟梦鸥”(《凌晨复有惠急笔次韵》)。“金华伯”是黄庭坚,典出陈师道“金华仙伯哦七字”(《和饶节咏周昉画李白真》)。陈造自注其“碧水”句是化用了黄庭坚的“梦作白鸥去,江南水如天”(《次韵杨明叔见饯十首》,其十),黄庭坚梦中化为白鸥,表现了对归隐于江南山水之间的向往,吴锡麒此处用“梦鸥”正也暗含了这样的寓意。“丹黄”二句则为读者点明,以上种种如画一般的景象正是在舟中所见。

此八句对于舟中所见的秋阴已经是由远及近,虚实结合,描绘得淋漓尽致,若再于此着墨,难免显得啰唆,所以“处处”句转为表达秋阴给人带来的感受,“凉难歇”,“暝愈浮”皆言秋日所引发的寒意,这样正契合了这首试帖一开始所说的“又添秋”的氛围。但是在这么一片忧郁的氛围中,末二句又笔锋一转,尽管雾气难散,明日可能又是阴雨一片,但在微寒的秋日江头,有笛声传来,引出明月,带来微光,使得诗中忧郁的氛围也随着这浪漫的想象稍稍消散。

两相对比,我们可以发现这首试帖与前文所举的律诗都是以舟中视角展开表现秋阴,两者在具体的表现手法上也有相似之处。不过由于特定的文体要求,试帖对秋阴的表现更为细腻熨帖。此外,其情感表达较之律诗也更为含蓄内敛,并未直写心绪。

吴锡麒对这个题材还写了一首词,题为《宴清都·秋阴》,收于《有正味斋词集》卷五的《三影亭写生谱上》。从“写生”一词我们可以看出,这是一部致力于咏物的词作。在朱彝尊、厉鹗等人的引导下,清代的咏物词非常注重对于日常题材的发掘。吴锡麒对朱彝尊与厉鹗都相当推崇,自言“慕竹垞之标韵,缅樊檞之音尘”(《伫月楼分类词选自序》,《有正味斋骈体文》卷八),他也十分乐于在题材上不断开拓,《三影亭写生谱》中常有针对特定物象的系列咏物词,以“秋”为例,该卷就有《高阳台·秋雨》《锁寒窗·秋烟》《宴清都·秋阴》《戚氏·秋声》《眉妩·秋山》《忆旧游·秋寺》等。因此或许我们可大胆推测,这首《宴清都·秋阴》并非是吴锡麒触景生情之作,而是他有意挖掘“秋”这一主题的产物。尽管我们无法确定它的写作时间,但它和之前的律诗、试帖一样,也是表现的舟中所见秋阴,同时遣词用字上也与二者有相似之处,我们不妨认为它也是对于其在乾隆五十八年舟中所見秋阴的再度叙写。词云:

枫叶今朝冷。吴帆外、夕阳千里无影。竹光杳冥,杨丝掩冉,作成凄迥。寻烟说与西风,载凉意、都输小艇。好画来、鸥鹭明边,几茎芦絮摇暝。江湖况味曾谙,年年消黯,空觅吟兴。菰蒲旧梦,梧桐别恨,几时能醒。无端酿雨商晴,荡一片、秋心不定。待笛声、唤出同看,明蟾树顶。(《有正味斋词集》卷五)

对于词这一文体,吴锡麒有一个评价:“古今体物之工,词为之最;才子言情之作,词入乎微。”(《伫月楼分类词选自序》,《有正味斋骈体文》卷八)在他看来,词最适合工巧细腻地体物,细致入微地表现种种微妙的情感。《宴清都·秋阴》正是这种理念的写照。

首句“枫叶今朝冷”,从唐代崔信明的“枫落吴江冷”(《旧唐书》卷一九〇上《文苑上·郑世翼传》)而来。崔诗所构建的这个意象,为宋代词人所袭用,如苏轼《卜算子》:“拣尽寒枝不肯栖,枫落吴江冷。”叶梦得《满庭芳》:“枫落吴江,扁舟摇荡,暮山斜照催晴。”吴文英《惜黄花慢》:“送客吴皋。正试霜夜冷,枫落长桥。”张炎《绮罗香·红叶》:“万里飞霜,千林落木,寒艳不招春妒。枫冷吴江,独客又吟愁句。”吴锡麒作词,也延续了这一传统。枫叶的色彩随着天气转凉而逐渐发生变化,而作者在此处运用了通感的手法,似乎枫叶的变化就带来了秋日的凉意。枫叶的变化也非一朝一夕而成,但切定“今朝”,因为这是抒情者的主观感受,他之所以忽然觉得“今朝”冷,也正是因为心情。“吴帆外”,点明所见是江上之景,因为秋日云气弥漫,所以帆外千里夕阳都难见踪影,只能看到江边影影绰绰的竹子与杨柳,而且还不能窥其全貌,仅仅是“竹光”“杨丝”。没有暖色调的夕阳,而仅有冷色调的翠竹与杨柳,这正构成了一幅“凄迥”的画面。“载凉意”数句则由远景转为近景,远景虽阔大,但其中西风凉意不及在小艇中所见的鸥鹭芦絮。同样是以鸥鹭鲜明衬托雾气溟濛,“鸥鹭明边”并非直接改写七律与试帖,而是化用了周密《闻鹊喜·吴山观涛》“白鸟明边帆影直”。

词的上片由景及情,不过大多是在虚空腾挪,只是借由种种景物暗示作者忧郁的心境。换头则直接点明抒情者的身份:这是一位江湖倦客,曾经对个中况味非常熟悉,但因为随着岁月流逝,往昔种种皆已“消黯”,只给他留下了吟咏的兴味。“菰蒲”“梧桐”二语承此而来,揭示了倦客心中所思。“菰蒲”句,《世說新语·识鉴》载,张翰因念及吴中菰菜羹、鲈鱼脍而选择归隐家乡,因此,后来“菰蒲”也被用来寄寓归隐家乡之意,比如陈尧佐有诗《吴江》云:“平波渺渺烟苍苍,菰蒲才熟杨柳黄。扁舟系岸不忍去,秋风斜日鲈鱼乡。”“梧桐”这一意象在古典诗词中常发离恨伤别之情,如温庭筠云:“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更漏子》其六)更令人惆怅的是,这样的思乡离恨又不知“几时能醒”。“无端酿雨商晴,荡一片、秋心不定”一句与姜夔的“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点绛唇》)有异曲同工之妙,似乎是种种景物在与秋阴商量,究竟是酿作细雨,还是转为晴天,但这并不是景物的心情,而是抒情者内心愁思的折射。“待笛声”数句与试帖结句同义,只是由于词对于羁旅之人的倦游思乡之意刻画得更为婉转幽微,让这里的笛声与月也蒙上了一层凄清孤寂的色彩。

借秋阴抒发江湖倦客的羁旅行役之情,是这三首作品之同,但是,在不同的文体中,它们却呈现出了不同的表现效果,彼此之间存在着不断转换学习的倾向。

和七律一样,试帖也选取了舟中视角以开局,并且将律诗中由秋阴微寒联想到细雨迷蒙,以水鸟毛色反衬秋阴朦胧的表现手法移植了过来。不过,如前所言,试帖是八韵,这一形式要求使得它必须对秋阴这一主题进行更富于层次感的开拓,所以《秋阴》在此做了三种处理,第一,视角更有层次。律诗中的景物并没有十分突出的空间变换感,无论是水面还是渡头港口,似乎都是舟中平眺。而试帖中则生出各种不同的视角,首四句浑写大意后,又由远及近,在远近变化中还生出高低层次。第二,除了空间变化外,试帖还有时间变换,律诗中并无明显的时间流动,而试帖中的时间则由夕阳西下再转至明月初升,这一特点也为词所继承。第三,试帖较之律诗,在写景上还有一层虚实结合,同样是由水鸟毛色光鲜反衬,《舟中赋秋阴》仅有一句“渡头明白野鸥兴”,是就眼前的野鸥而言。但《秋阴》则云“点雪明双鹭,迷烟梦一鸥”,双鹭是实写,而一鸥则虚实兼到,也避免了表达的重复。

吴锡麒在文体论述上,有一个非常独特的观点,即认为试帖诗与词相似。他说:“殊不知赋得之体道,通于倚声。无论左篪右笙,宫商迭应,西音东舞,均度无差。而其审时也,则致取流连;其体物也,则旨归丽密。……然深浅之故,固自喻之方。”(《张引生三影草堂试帖诗序》,《有正味斋骈体文续集》卷一)“赋得之体”就是指试帖,因为清代许多试帖都是以“赋得……得……”的形式为题。在他看来,试帖与词的相似性主要体现在以下两点,第一,这两者都要严格地遵循一定的声律规范;第二,它们在体物与审察时令这两点上很有表现力。

在实际写作时,吴锡麒既把握其相似之处,又因文体差异而有所变化。先看体物与审时。其实单从意象的采用上来说,这三首作品有很大相似性,都选取了一系列江上之景,但是试帖较之律诗,在体物的穷形尽相上更进一步,采用了多层次由远及近的视角,这一点也为词所继承。“吴帆外”是纵目远眺,“鸥鹭明边,几茎芦絮摇暝”则是近处细窥。同时,试帖中有明显的时间流逝之感,由“苍莽孤蒲外”至“昏黑荡渔舟”,表现了逐渐由明至暗的天色,尾句又变为明月初升。词也是如此,由“夕阳千里无影”再至“待笛声、唤出同看,明蟾树顶。”同时这种回环铺叙的表现秋阴的方式,也精准地把握了其朦胧又清冷的特色,的确是可谓“致取流连”。

再就声律而言,虽然试帖与词都要遵守一定的声律规则,但不同的声律规则也会使得诗与词产生不同的表现效果。试帖最后一联是“笛声能叫破,催月出峰头”,词则是“待笛声、唤出同看,明蟾树顶”,这两者表现的景象都是月亮在笛声中升起,但词却因一“待”字显出了羁旅之人企盼的心情,与试帖的平和舒缓不同。此处用“待”字,除了炼字的原因,或许也是因为《宴清都》正体此处需用仄声。

此外,因为吴锡麒特重词之“言情”,所以出现在律诗与试帖中的意象在词中也被赋予了更多的情感寄托,比如同样是“菰蒲”,试帖中的“菰蒲”只是水生植物,而在词中,“菰蒲”则被转为了“菰蒲旧梦”,将其与归隐思乡之意联系了起来。同样是雨,在律诗与试帖中,由秋阴转雨只是单纯的天气变化,虽然也能侧面烘托出羁旅愁绪,但并不那么直接。在词中,这一天气变化是用一种拟人化的手法表现出来,本是无知的天气却是“无端酿雨商晴”,这正是羁旅之人心绪的投射,在传情达意上显然更为婉转动人。

在中国古代韵文的作品中,对秋阴的描写并不是罕见之题。吴锡麒分别用三种不同的文体来写同样的题材,应该体现了他在创作理念上的某种辨体意识。这三首作品都通过组合相似的意象,从而勾勒出秋阴这一看似缥缈的主题,进而抒发出倦游之情,联系吴锡麒自身的仕宦生涯,这可能正是创作者因生活经历而形成的一以贯之的个人特质。然而,不同的文体又各有其特色,七律凝练而工巧,情景兼到,写得中规中矩;试帖描摹细腻,精于穷形尽相地刻画,但并不着力于书写心绪,在情感表达上更为内敛;相较于二者,词则在言情方面有了更多的书写空间,对七律与试帖中隐藏的情绪做了进一步的抒发。

(作者单位: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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