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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漠深处那家人

分类:生活情感 作者:侯天贵 整理时间:2021-06-13期刊:《读者·原创版》2021年2期 阅读数:人阅读

若有机会去“塞上明珠”榆林,我一般会去趟城北的红山,登上号称“万里长城第一台”的镇北台。2020年初秋,我又一次登上镇北台,感受了那久违的诗与远方。

自镇北台下山,不远处便是陕北美食一条街,“李家梁羊肉烩面馆”在其中格外引人注目—店面不大,恰遇饭口,座无虚席,老板满脸堆笑,站在门口忙着迎客。

眼前的这位饭馆老板怎么让人觉得如此面熟?静思片刻,忽然想起:“这不是拾来吗?”

对方也认出了我,一双大手递了过来,紧紧相握,不停摇晃,眼里闪着喜悦的光芒。

我与拾来的重逢,勾起了那段难忘而温暖的记忆。

2000年年初,榆林牛家梁电厂兴建,电厂取水规划设计在20公里之外的李家梁水库。在长达20多公里的沙漠川道上兴建加压泵站、铺设管道,是一项庞大的水网工程。根据实际情况,工程项目部设在一个叫李家梁的地方。这个偏居毛乌素沙漠一隅的村庄里住着一户人家,户主姓李。当得知我们要租用他家刚给儿子盖起的三间砖瓦平房时,主人一个劲儿地说:“房子闲着,公家要用,还要啥钱?”当项目经理把租金递给他时,老李一脸羞愧,反倒像他家欠了我们什么一样。

陕北人的厚道实诚,若不亲自交往,很难想象。当晚,老李说他们全家人要给我们接风,邀大家聚聚,拉拉闲话,喝上两盅。

我们应邀而至。老李坐在炕头,指着一位干净朴素的老年妇女说道:“这是我的安塞婆姨,会扭秧歌,会剪纸。”又指着一个抱着酒坛的后生说:“那是我儿子拾来。”

拾来?这名字听起来咋怪怪的。

正想着,一股香气袭来,一盘小蒜炒鸡蛋、一盆羊肉炖蛮蛮(土豆)被端上了炕桌。我们围桌而坐,拾来给每人面前放了一个黑瓷碗,挨个倒满了酒。这种场面,来自关中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不免有点儿发怵。

烧酒下肚,晕晕乎乎,额头冒汗,脸颊发热。

这时,老李说道:“陪客人干喝没意思,拾来,吼上两句助酒曲。”

只见拾来端起黑瓷碗,说道:“我大(父亲)发话,我就给咱吼两句。”随即仰脖将半碗酒一饮而尽。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

家住绥德三十里铺。

四妹子瞅上三哥哥,

毛眼眼泪落沙蒿蒿……”

拾来的酒曲唱得大家心花怒放。

拾来媳妇上完菜,大家吵吼着让拾来媳妇也来上一曲。她摘下遮腰,扯开嗓子:

“正月里冰冻呀立春消,

二月里鱼儿水上漂。

三月里绿了沙蒿蒿,

四月里呀春风拂柳梢……”

这位叫兰花的米脂婆姨,以一曲婉转温柔的信天游,为我们结束了到陕北后美好的第一天。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就带上设计图纸,去工地开始测量放线。临出发前,老李站在院里叮嘱我们:“今天天色发黄,怕有沙暴,如果遇上,一定要抱住树根或沙蒿,不要动。”

果然,中午时分,一堵几十米高的“黑墙”自北向南呼啸而来,顿时遮天蔽日,飞沙走石,啪啪作响。眼前一片漆黑,身临其境,魂飞胆颤。沙暴过后,大家从沙窝里爬出来,各个灰头土脸,面目难以分辨。回到驻地,项目经理让每人取一张A4打印纸,把头发、眉毛、耳朵里的沙粒抖落干净并收集起来,每人都足足有一小把。

单调枯燥的沙漠施工苦乐相伴。我们和拾来一家相邻而居,日渐熟络。这是一个美满的五口之家,李老汉每天迎着日出,挥舞着长鞭,沿屋后的沙梁赶着他的80多只羊走向沙漠深处。日落西山,他把羊赶回圈里,站在沙梁上,一曲自编自唱的信天游唱得悠远、绵长。

“李家梁蓝格莹莹天,

我老汉拦羊甩三鞭,

羊啦肚肚手巾三道道蓝,

和羊羔羔拉话难上难。”

拾来娘在家照看两岁多的孙子,家里散养着几百只鸡,收蛋、做饭,忙里忙外。拾来两口子种着20亩责任田,春天插稻秧,夏天种玉米,日子过得充实而安适。

李家梁是个神奇的地方。20年前,手机通讯还不普遍,为了工作方便,项目部给每人买了部翻盖的摩托罗拉手机。拾来家的三间平房处在各省移动公司信号覆盖的交会点上,每天早晨起床开机,如果手机在大炕的东头,会有短信提示“内蒙古鄂尔多斯移动欢迎您”;若将手机拿到大炕西头开机,就会收到“宁夏银川移动欢迎您”;沙漠里信号不好,有时需要去院子里接听电话,这时手机短信会蹦出“陕西榆林移动欢迎您”!

李家梁也是个有趣的地方。那里的散养鸡啄青草、吃虫子,下的蛋炒出来金黄金黄的,色美味香。每天收工回驻地,我们沿路在树墩、沙窝、草丛里都能收到鸡蛋,少则十来颗,多则几十颗,抢收鸡蛋成为大家每天最高兴的事情。这些鸡蛋都是拾来家的散养鸡下的,拾来娘心知肚明,总是笑而不语。

拾来的儿子叫敦子,不到三岁,这小子皮实,不认生,谁抱跟谁亲。那时没有微信,生活单调,大家工作之余都抢着跟敦子玩。拾来娘也与项目部的人越来越熟。

有一次闲聊,我问拾来娘:“你儿子咋叫‘拾来?”

拾来娘放下手中的活计,语气低沉地说:“唉!孩子没娘,说来话长。1970年我和他大去神木串亲戚,在锦界路口,听见有孩子的哭声,走近一看,一条花被单里包着一个婴儿,里面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九七〇年农历三月二十八,还有半包奶粉。我俩在原地等了半天,也没见人来。我给他大说,咱先把娃抱回家吧,有人来找,咱再还人家。就这样把孩子抱回家,一个月过去了,没人来找;半年过去了,还没音信。

“他大说,别等了,这是老天爷赐给咱们的。看着孩子的笑脸,我说,给娃起个名儿吧,他大想了半天,说娃是咱捡的,有人再找来,咱也认账。就叫‘拾来吧。

“这娃长大了,知道了他的身世,对我们老兩口越发孝顺体贴,你说这怕是我前辈子积的德吧。”

听了拾来娘的讲述,我对荒漠深处的这家人更生敬意。

紧张的水网管道铺设工程即将竣工。为了感谢村民对项目部的支持,项目经理决定由项目部出资,拾来家操办,热热闹闹庆祝一番,“待客不收礼”。

项目部从榆林城拉回了十坛用红绸扎盖的“老榆林”酒,买了拾来家四只羊。附近村民闻讯,拿着被面,提着鞭炮,纷纷前来。

鞭炮鸣响,羊肉飘香,拳头挥舞,酒花乱溅。

一碗烧酒下肚,许多人都有了醉意。拾来发话了:“这样干喝没意思,咱得唱酒曲,轮上谁喝,谁就得先唱一轮子!”

人们都同意了。

酒碗正好在拾来他大手里,众人就让他先唱。拾来他大把酒碗高高举起,说:“唱就唱!穷乐呵,富忧愁,咱农民唱曲儿怕个啥!”

“项目部,法力大,

宰羊灌酒犒劳咱。

后生婆姨都喝大,

没有人能认得家。

羊羔羔肉老榆林,

满院醉鬼乱哄哄。

东倒西歪胡乱滚,

你说可心不可心?”

拾來他大唱了这段连编带诌的酒曲,众人齐夸他有才!

这边热闹非凡,没有喝酒的婆姨们也不示弱,撑起花洋伞,扭着水蛇腰,嘴里哼着“咚咚锵、咚咚锵”,将脚下的黄沙踢踏得满院飞扬。

闹腾了一天的庆祝活动终于结束,当拾来一家人得知项目部第二天就要撤离时,都恋恋不舍。拾来娘说:“你们明儿就要回关中了,也没有啥能送给你们,我给你们剪幅画吧。”说着将早已经准备好的大红帖子几经对折,剪刀咔嚓咔嚓,一幅名为“丹凤朝阳”的剪纸画便在那灵巧的手掌中诞生,两只凤凰朝着中间的一轮红日展翅飞翔。

一别竟是20年。岁月把当年那个高额骨、直鼻梁、浓眉毛、大眼睛、长腮帮的英俊后生,雕刻成了眼角爬上皱纹、头发灰白相间的老汉。

我问:“你咋在这里开了饭馆?”

拾来说:“政府有政策,李家梁整体搬迁到移民新村,政府给了帮扶资金,让到这陕北美食一条街自开营生。这里门面房不收租金,水电费也给减免。我和兰花就营务这个饭馆。”

“哦,挺好,那挺好。我老叔和老姨都还好吧?”

“我大已经过世10年了。”听说老人家离世,我心头一沉。

拾来说:“我大临终前一再叮咛,让把他埋在屋后的沙梁上,他在那里放了一辈子羊,他要躺在黄沙里,看日出日落,看羊儿撒欢儿。

“你们走后,我娘的那些剪纸经榆林市旅游局推荐,在全国民间剪纸艺术大赛中获了奖,登上了《榆林日报》,每天都有人慕名前来买她的剪纸。”

我说:“老姨给我的那幅剪纸,我也一直珍藏着呢!”

我又问:“那敦子呢?”

拾来长叹了一声:“唉,这娃犟,中学毕业时考个西安的大学那是妥妥的,他偏要学什么沙漠治理,现在在内蒙古农业大学沙漠治理专业上大三。”

得知了拾来一家的近况,我的心底涌出一种莫名的感动,多么厚道善良的一家人,随着时代变迁,日子将会越过越好。

拾来拉着我的手,问道:“你吃啥,秦镇碗砣,洋芋擦擦?”

我说:“咱就爱吃陕北的羊肉烩面片。”

拾来大声应道:“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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