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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不离天

分类:禅诗精赏 作者:周裕锴 整理时间:2022-05-22期刊:《古典文学知识》2020年2期 阅读数:人阅读

月夜闻钟

古寺寒山上,远钟扬好风。声馀月树动,响尽霜天空。永夜一禅子,泠然心境中。(僧皎然《聞钟》,《杼山集》卷六)中唐大历、贞元年间,两浙诗坛流传着一条谚语:“霅之昼,能清秀;越之澈,洞冰雪;杭之标,摩云霄。”说的是三位擅长诗章的高僧:霅溪(湖州)的清昼,越州的灵澈,杭州的道标。道标的诗今已不存,《全唐诗》收灵澈的诗不到二十首,只有清昼尚有《杼山集》(一名《昼上人集》)十卷传世。清昼,字皎然,湖州人,谢灵运十世孙。世称皎然,当为以字行的缘故。史传或称名皎然,字昼,实误,我曾于《略谈唐宋僧人的法名与表字》一文中详加辩正。据《宋高僧传》卷二十九本传,皎然早年曾习律宗的毗尼道,中年谒禅宗诸祖师,了心地法门。于頔《杼山集序》称皎然:“中秘空寂,外开方便,妙言说于文字,了心境于定慧。”这首《闻钟》诗,正是他以言说文字表现心境定慧的代表作。

诗为五言六句,是皎然爱写的一种古体诗。全诗的内容简单,语言自然,而意蕴却极为空灵悠远。诗中描写了寒山上的一座古寺,舒爽的秋风远远送来一阵阵钟声。这钟声在月色笼罩的树林间飘扬回旋,余音袅袅,消散在布满秋霜的夜空里,融进了坐禅僧人宁静空明的心境之中。钟声月色,灵境禅心,融为一体。

诗中的意象选择服务于心境的营造。寺是“古寺”,山是“寒山”,古老清寒,远离世俗的尘嚣。寒山,也可能代指天台山,与皎然大约同时的天台诗僧寒山子诗有“杳杳寒山道”之语,而皎然也曾在天台山学法。“远钟”意谓钟声缥缈悠远,“好风”意谓秋风清爽惬意。“月树”写皎洁月光下的山林,“霜天”写虚旷清冷的天空。按中国古代的音乐观念,钟声应霜,如《山海经·中山经》:“(丰山)有九钟焉,是知霜鸣。”透过月树和霜天的钟声,仿佛更显得高洁空灵,使人神清骨寒。“声余”“响尽”的描写,则突出了钟声难以扪摸、余音袅袅的特点。因而“永夜”之“永”,便不光是形容禅僧久坐的时间,也暗含着钟声的悠长邈远。“泠然”形容钟声的清越,又形容秋风的轻妙,更形容闻钟所得到的感觉。

在唐诗宁静的山水世界中,也许再也没有一种声音比钟声更富有禅意和诗意。然而,在其他充满禅意的诗中,钟声常常只是作为幽寂情怀的映衬,而在皎然这首诗里,闻钟成为贯穿全篇的主题。诗中的一切意象、感觉和情绪,全由钟声串接起来,共同构成一个充满梦幻感的纯净的音乐世界,诗人由此而获得心灵净化。中唐权德舆称赞诗僧灵澈作诗过程是“静得佳句,然后深入空寂,万虑洗然”(《送灵澈上人庐山回归沃洲序》),这正可借用来评论皎然这首诗的写作。 幻质空尘

图形期自见,自见却伤神。已是梦中梦,更逢身外身。水花凝幻质,墨彩染空尘。堪笑余兼尔,俱为未了人。(僧澹交《写真》,《唐僧弘秀集》卷九)唐僧澹交之名,一见于中唐顾况作《虎丘西寺经藏碑》,称叔父七觉至德三年示终本山,付嘱门人澹交营造经藏。“澹交僧宝,俗姓何,庐江次宗。其胄奉佛,不敢废师之命,自至德(至)贞元,龙在戊寅,绍建方毕”(《全唐文》卷五百三十)。二见于《宋高僧传》卷十二《唐苏州藏廙传》,载藏廙卒于晚唐乾符六年,“时澹交为廙作真赞”。至德三年(758)至乾符六年(879),相距一百二十年,所以两处澹交绝非同一僧人。这首《写真》诗的作者,应当是后者,即为藏廙作真赞的澹交。

写真,就是肖像画,所以这首诗是题画诗的一种。世俗和禅林都有肖像画,都追求“逼真”。那么,何为“真”呢?难道图画酷肖本人就是本人的“真”吗?难道面相本身就是我的“真相”的存在吗?

“图形期自见,自见却伤神”,请人给自己写真,本来是期望能认识自己,谁知见到自己的写真却反而倍感伤神。这是为什么呢?诗人给出的答案是:“已是梦中梦,更逢身外身。”《庄子·齐物论》早就说过:“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佛教典籍谈“梦中梦”者更多,《大智度论》卷五十:“如人梦中,梦有所见,自以为觉。梦中复梦,如是展转。”所以白居易《读禅经》诗曰:“梦中说梦两重虚。”至于“写真”之画,是用笔墨对四大和合而成的肉体形相的模仿,是身体之外的身体。《维摩诘经·方便品》:“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已虚妄,肖像更等而下之,是模仿的模仿,影子的影子,梦幻的梦幻,与“真相”隔着三层。既然人生“已是梦中梦”,而在此梦中,又见到“身外身”的写真,岂不更加令人黯然神伤。澹交这种对自我写真的看法,得到后世参禅者的认同,黄庭坚作《写真自赞》:“似僧有发,似俗无尘。作梦中梦,见身外身。”《能改斋漫录》《优古堂诗话》都认为取自澹交。

进一步而言,绘成肖像的水墨也属于“一切有为法”,水花如同空花,所以凝结成的形相无非是“幻质”,墨彩如同泡影,渲染出的面貌无非是“空尘”。禅门诸祖师好用“幻质”指身体,如寒山诗:“粝食资微躯,布裘遮幻质。”(《寒山子诗集》)汾阳善昭禅师《岁旦二首》之二:“幻质比浮云,空心同祖佛。”(《汾阳无德禅师语录》卷下)肖像更是如此。然而,澹交虽明白人生的虚幻,但在看写真之时,却只发现真相的残酷,只产生幻灭后的感伤,未能找到真正的解脱之路。所以诗的结尾,看到写真上那个像“余”的“尔”,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我和你“俱是未了人”。

南宋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五评论澹交这首诗:“或称其了死生,齐物我,予谓此诗,谓之不着题不可也,若论见识,则譬犹盲者之捕蝉耳,求其声尚不可得,况其形乎?清尚《哭僧》诗云:‘水流元在海,月落不离天。斯可以言悟。”的确,澹交这首诗虽紧扣“写真”的主题,符合题画诗“着题”的要求,但在见解上远不如清尚诗句那种“不生不灭”的人生态度来得高明。水流月落

道力自超然,身亡同坐禅。水流元在海,月落不离天。溪白葬时雪,风香焚处烟。世人频下泪,不见我师玄。(清尚《哭僧》,《唐僧弘秀集》卷十)人生不可避免的归宿便是死亡,方外的僧人也不例外。僧人死后,其僧俗朋友往往有诗吊唁,形成专门的“哭僧”诗,《文苑英华》卷三百零五就列有“哭僧道”一门。如贾岛的 “写留行道影,焚却坐禅身”(《哭柏岩禅师》),周贺的“冻髭亡夜剃,遗偈病时书”(《哭闲霄上人》),都是哭僧诗的名句。

清尚,生平未详,只知与晚唐五代诗僧齐己同时。齐己《白莲集》卷四有《览清尚卷》诗曰:“李洞僻相似,得诗先示师。鬼神迷去处,风月背吟时。格已搜清竭,名还看紫卑。从容味高作,翻为古人疑。”可知清尚诗有清僻高古的格调,与著名诗人李洞风格相似。

这首《哭僧》诗,未言所哭僧人法名,应当是原诗题已亡佚,后人编诗以其内容拟题《哭僧》。清尚吊唁的这位禅僧有很高的道行,首联“道力自超然,身亡同坐禅”,是说此僧修行已达到“坐脱立亡”的境界,完全超然于肉身的束缚,其死亡如同坐禪一般,跏趺端坐,而直入涅槃之地。所谓“涅槃”,就是超越世间一切法的生灭相,没有烦恼痛苦的“不生不灭”的状态。

何为“不生不灭”的状态?颔联给出极为形象而又包含哲理的说明:“水流元在海,月落不离天。”无论江水如何日夜流逝,它都永存留在大海。无论月亮如何东升西落,它都永不离开天空。僧人死亡了吗?没有,正如流逝之水,并未消失;正如坠落之月,并未毁灭。他的生命沉入寂静的大海,融入无尽的夜空,那便是“不生不灭”的涅槃境界。这两句将生命的终结看得如此淡定超然,又如此庄严神圣,生命的涅槃意味着佛性的永恒,灵魂与大海天空完全融为一体。

“溪白葬时雪,风香焚处烟”,两句先后倒装,写禅僧的火化与安葬。正因为“身亡同坐禅”的超然,所以尸骨的焚化安葬也是如此充满诗意:临溪安葬时,天空飘雪,倒映溪水,一片洁白;清风带着馨香,那是焚烧处的气味,轻烟缭绕。“时”与“处”突出葬礼的时间和空间。亡僧的火化仿佛是一场唯美艺术的展现,没有恐惧,没有丑陋,也没有痛苦,只有皑皑白雪和杳杳香烟。

然而如此圆融的涅槃,如此美妙的死亡,世俗之人又如何能够领会。“世人频下泪,不见我师玄”,坐亡禅师已超越形体的存亡,深入极幽玄的境界。所以,清尚这首诗虽题为《哭僧》,其主旨却是对“哭”的超越,“哭僧”而鄙视“下泪”,诗思可谓奇僻超绝。正如范晞文所言:“斯可以言悟。”

明田艺蘅《留青日札》卷五比较清尚与贾岛的哭僧诗:“贾岛‘写留行道影,焚却坐禅身,即其本色语,已在面目外,更不必谓‘烧杀活和尚也。总不若清尚云‘道力自超然,身亡同坐禅,则行圆示寂,真坐化也。‘水流原在海,月落不离天,既得禅宗上乘,而‘溪白葬时雪,风香焚处烟,则非烧杀矣。‘世人频下泪,不见我师玄,则俗人昧于无生之理,故尔哀之,盖不知我师玄妙之法,正欲离形耳,可谓深探三昧者。又何必云‘自嫌双泪下,不是解空人。使浪仙早达此种色相,岂肯便返初服?故必见得一层透,然后说得一层透。”这是说禅境的高低直接影响诗境的高低,清尚优于贾岛之处,正在于对佛理的领悟更为通透,“深探三昧”,因而不至于像贾岛那样未能脱生死,最终重新还俗。

“水流元在海,月落不离天”,大约是对死亡的最高礼赞。后来禅师不仅借用来讨论僧人的涅槃(《建中靖国续灯录》卷二十一),甚至以之赞颂太皇太后的升天(见《禅林僧宝传》卷二十六),可见这两句诗影响的深远。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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