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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的联句诗

分类:唐诗偶得 作者:陈尚君 整理时间:2022-05-22期刊:《古典文学知识》2020年5期 阅读数:人阅读

凡两人以上合作完成一首诗,都叫联句诗。诗的写作宗旨,前人有言志与缘情的说法,且认为言志是表达个人对社会或公众之责任,缘情则表达对异性之愉悦,无论其间有怎样的差别,志或情都是发端于个体。所谓真性情,只能属于个人,不能属于群体。然而在儒家诗说中不是还有兴、观、群、怨吗?群当然可以是以诗笼络群体,但让群体一起来写诗,表达共同的志或情,又有何不可呢?于是联句生焉。就我之孤陋寡闻,最早的联句似乎是汉武帝与群臣的柏梁台联句,后世的类似作品因此有了“柏梁体”的专称。整个魏晋南北朝,联句确实还有人在做,加起来也不到十首,也没有出现惊心动魄的伟大诗篇。唐代情况变化了,写的人很多,留下来作品也不少,至于优秀杰作,当然也还没有。就如同下棋,高手相逢,棋逢对手,杀得天昏地暗,攻守进退得宜,留下多少千古名局。偏偏有人倡导团体赛,还有男女混合赛,新春大联赛,要出名局,想也别想。联句诗也如此吧。但是,唐代毕竟是有创造力、想象力的时代,即便联句诗,也不断翻新变样,新题新格频出。参与者不但增加了解,许多名德不彰的小诗人也藉此而有作品保存后世。似乎前人很少论列于此,乃不辞浅薄,敷述如下。

一、 唐前期的柏梁体唱和

据说汉武帝曾在柏梁台大会朝臣,集体赋诗,皇上是领导核心,写下第一句:“日月星辰和四时。”气魄很大,皇业有成,得意得很。接着是梁王:“骖驾驷马从梁来。”是老实话。接着是大司马:“郡国士马羽林材。”丞相:“总领天下诚难治。”大将军:“和抚四夷不易哉。”此下还有二十多句,百官以阶位接咏,内容无非是汇报工作,恭维圣德。于是开创了一种新格,其文体形式是所作皆七言,每句入韵,可以重韵,句意间没有联系,也不规定长短。后人对此组联句之真伪颇多怀疑,而考古学家更关注柏梁台位置在未央宫之何处,都无关宏旨。此体一开,后代帝王都乐意效仿。唐初百年,至少有过四次柏梁体联句。《全唐诗》所收不全,我有些新的发现,试加介绍。

太宗玩过一次,时在贞观三年(628)十一月。这一年太宗击破突厥,四夷共奉他为天可汗,也就是说他不仅是大唐王朝的皇帝,更成为四夷的共主,心情大好。存诗仅见《玉海》卷一五九引《两京记》:“贞观五年,太宗破突厥,于两仪殿宴突利可汗,赋七言诗柏梁体。御制:‘绝域降附天下平。神通曰:‘八表无事悦圣情。无忌曰:‘云披雾敛天地明。玄龄曰:‘登封日观禅云亭。萧瑀曰:‘太常具礼方告成。”引诗肯定不全,所记时间也有误。《册府元龟》卷一○九载前后细节:[贞观三年]“十一月戊辰,宴五品以上于内殿。帝谓群臣曰:‘李靖奋忠勇,长驱深入,颉利奔窜,天下无事,岂不乐哉!于是极欢而罢。戊子,宴突利可汗及群臣三品以上于中华殿。帝赋七言诗,极欢而罢,赐杂彩各有差。”因为参与唱和的淮安王李神通卒于四年十二月,欢会缘由是突利可汗来附,突利可汗五年卒于并州,所以此次联句当以三年为是。突厥分东西两部,现在一被击走,一来献款,太宗能不高兴吗?他的首句“绝域降附天下平”,这里的天下不仅指唐王朝封内,更包括天下秩序之平定。神通是太宗从叔,唐初颇有战功,所以排在前面。接著是几位宰相,比较特别的是房玄龄乘机建议太宗封禅泰山,告成功于天帝。

高宗也玩过一次。《全唐诗》卷二仅存一句,相对完整的记录见《册府元龟》卷一一○:“仪凤三年(678)七月丁巳,宴百寮及诸亲于九成宫之咸亨殿。帝谓霍王元轨等曰:‘去冬无雪,今春少雨。昨五月避暑此宫,甘雨屡降,夏麦丰熟,秋稼滋荣,又得李敬玄表奏,吐蕃已入龙支,张虔勗率领骁勇与其交战,一日两阵,贼俱败走,奔趋数百里,虏获极多。又太史先奏,七月朔,太阳合亏,而日竟不食。此是上天垂佑,宗社降灵,岂在虚薄所能致此。又以男轮最小,特所留爱。比来与选新妇,多不称情。近纳刘延景女,观其极有孝行,不失妇容,复是私衷一喜。思共叔等同为此欢,宜各尽情,相劝乐酒。饮酣,帝赋诗,作柏梁体曰:‘屏欲除奢政返淳。皇太子曰:‘叨恩监守恋晨昏。霍王元轨曰:‘圣徳无为同混元。相王轮曰:‘长欢膝下镇承恩。右仆射戴至德曰:‘天皇万福振长源。黄门侍郎来常曰:‘策蹇叨荣青琐门。中书侍郎薛元超曰:‘鹓池滥职奉王言。自余群臣以次继作,日晏而罢,赐彩物有差。”这年夏天天气炎热,高宗率群臣避暑于山间之九成宫。霍王元轨是高祖的十四子,于高宗为叔父,高宗向他叙事心情大好的原因,一是甘雨缓解了冬春以来的旱情,二是西边击退了吐蕃的入侵,三是预期的日食居然没有出现,四是为幼子李轮(也就是后来的睿宗李旦)选定了媳妇。心情大好,于是与群臣畅饮,酒酣之际,开始赋诗:“屏欲除奢政返淳。”有成功,但还冷静。接着的皇太子,是后世称为章怀太子的李贤,读书很多,但为母亲不喜。从诗意看,他似乎没有相随到九成宫,而是在长安居守,“恋晨昏”即写他对父亲的思念。相王这时十六岁,还可以做幼儿承欢状。再次为三位宰相的赓和。可以指出的是来常,其人即来恒,隋武将来护儿子,与其弟来济均以学行著称。与来护儿同时最负时名的文士是虞世南,其子虞昶不以文学显,历任将作少匠、工部侍郎,朝廷大兴造,都由他负责。刻薄的许敬宗说:“来护儿儿作宰相,虞世南男作木匠。忠贤文武,固无种也。”(《太平御览》卷二○五引《唐书》)来恒的诗仅存此一句,来济也仅存《出玉关绝句》“敛辔遵龙汉,衔凄度玉关。今日流沙外,垂涕念生还”。虞昶诗无存。

武后喜欢作诗,更喜欢与群臣唱和,但就是没有组织过联句。《西安碑林全集》一九六册收驸马都尉封言道撰《大唐故淮南大长公主墓志铭》:“又于洛城门陪宴,御制洛城新制,群官并和,亦令公主等同作。公主应时奉和云:‘承恩侍奉乐嘉筵。凡诸敏速,皆此类也。”很怀疑这一次也属于柏梁体联句。

复辟登基的中宗,这时已年五十,在母亲的威严下早失去个性,称帝后老婆孩子一大堆各有各的想法,他也乐得逍遥,多数时间是率领群臣在游玩,在写诗。柏梁体确实是团结家人、群臣的好体式,他组织过两次。一次是景龙二年(708)十一月十五日,中宗诞辰,在内殿大宴群臣,然后作诗。中宗出第一句:“润色鸿业寄贤才。”分寸很好:伟大时代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都靠众卿各输贤能。接着百官各自汇报,顺便颂德,最后是上官婉儿:“远惭班左愧游陪。”虽然才华不及班昭、左芬,但得常随皇上左右,有喜有愧。这组诗存诗达十七人之多,且现存的《唐诗纪事》卷一与《吟窗杂录》三四所录有很大不同,前者所录宋之问一句“帝歌难续仰昭回”,在后书中则未书作者,宋作则为“谬司考能宸纲该”。那年宋之问为考功员外郎,自以后句为是,前句谁作,只能存疑。

过了一年多,中宗又组织了一次,这次是景龙四年(710)正月五日,新年不久,“移仗蓬莱宫,御大明殿,会吐蕃骑马之戏”,估计因金城公主和亲,吐蕃献舞马来表演,盛极一时,内宫女眷都参加了。中宗的开篇很有气象:“大明御宇临万方。”接下来是女同志登场:韦皇后:“顾惭内政翊陶唐。” 长宁公主:“鸾鸣凤舞向平阳。” 安乐公主:“秦楼鲁馆沐恩光。” 太平公主:“无心为子辄求郎。”然后是温王重茂:“雄才七步谢陈王。”再次是昭容上官婉儿:“当熊让辇愧前芳。”很像是一个人写的吧?史书都说武后、韦后的作品都由上官捉刀,在这场合也就是每人发张小纸条,随着读一下。但古人或今人编唐诗,也只能尊重诸位的著作权。

这次联句还有两段花絮。一是御史大夫窦从一、将作大匠宗晋卿素不能诗,中宗说你们就免了吧,两人坚持要写,居然还像样。二是本次会宴是为吐蕃献马,来使的吐蕃舍人明悉猎坚请参与,乃授笔与之,诗曰:‘玉醴由来献寿觞。居然如此典雅。《全唐诗》存吐蕃人诗似乎仅此一句,后来发现《奉天录》中存论惟明诗,又知后蜀词人鹿虔扆本来可能姓禄,才丰富了一些。

二、 盛唐的寂寞与代宗时期的勃兴

玄宗在位四十五年算盛唐吧,联句风气衰微。李白、杜甫各有一首,其他名家几无涉足者。

李白那首稍有名,题作《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还作序冠前,称“青阳县南有九子山,山高数千丈,上有九峰如莲华”,于是为其改名九华山,并与高霁、韦权舆二人联句。李白出首二句:“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从天地生成,写九华山之挺生。高霁接写二句:“层标遏迟日,半壁明朝霞。”写山势高耸,更写登山观日出之奇瑰。韦权舆续写:“积雪曜阴壑,飞流歕阳崖。”写山间之积雪与山崖之瀑布。李白作结:“青荧玉树色,缥缈羽人家。”写山间树色,认为适宜仙人居住。这首诗之有名是因为九子山从此改名九华山,沿用至今,同唱的两位是当地的隐士,事迹别无表见,估计改名要得到当地士绅首肯,方有此联句。李白首句很有气魄,最后结得匆忙,大约合作者才力难以为继吧。

杜甫的那首写于大历三年(768)夏,时间上晚于严维等浙东联唱。这年三月杜甫离开寄居两年的夔州,到江陵依靠旧友李之芳。这次联句题作《夏夜李尚书筵送宇文石首赴县联句》。参与者是杜甫和李之芳、崔彧二人。李之芳出身宗室,与杜甫之初识,很可能是杜父杜闲任兖州司马时,李任齐州司马,这时他以前礼部尚书客居江陵。崔彧是著名诗人崔融之孙,崔融曾与杜审言齐名,故得同游。联句的缘由是李甥宇文晁授官石首令,路经江陵,李为他宠行,杜甫作陪。这是典型的应酬诗,这里就不展开了。奇怪的是三人联句,两人作了三韵,崔彧仅二韵,不知是否有脱文。

代宗期间至少有过三次大规模的联句唱和,依据时间来说,一是以严维、鲍防、吕渭为核心的浙东联唱,二是以颜真卿为中心的大历七年后在湖州的联唱,三是以皎然为核心的联唱,地点也在湖州,与颜真卿一群人颇多交集,但参加者又有同有异。此前后,耿、李益也组织过几次联唱,李益的时间可能已经迟至元和间。

浙东唱和的核心人物是严维、鲍防、吕渭。严维是越州本地人,肃宗时登科后授诸暨尉,寻入浙东幕府。吕渭于天宝间登进士第,肃宗时其父吕延之为浙东节度使,他遂入幕,节度使换了几拨,他始终留任。鲍防诗名最盛,白居易后来曾盛赞他的《杂感》诗,当时崔子向赠诗有“行尽江南塞北时,无人不诵鲍家诗”之誉。浙东唱和时间大约在广德到大历五年(770)间,参与人数,《兰亭考》卷一二说有五十七人,《西溪丛语》卷上说是三十七人,现在可以见到最完整的名单是台湾藏明祁氏澹生堂抄本《会稽掇英总集》卷一四,恰是五十七人,但有诗存世者,加上此名单所见者,已超过六十人。

浙东唱和的主题是歌咏江南风物与名胜,唱和方式也非常丰富。此次唱和至少有三次分题赋诗,一是《忆长安十二咏》,分咏长安十二月的景致,如鲍防作《二月》:“忆长安,二月时,玄鸟初至禖祠。百啭宫莺绣羽,千条御柳黄丝。更有曲江胜地,此来寒食佳期。”二是《状江南十二月每句须一物形状》,也是十二首,如吕渭作《仲冬》:“江南仲冬天,紫蔗节如鞭。海将盐作雪,山用火耕田。”后三句各咏一物。三是《云门寺济公上方偈》,各咏济公院之法物及花草,凡十一首。以上三组皆不属于联句,仅是这些诗人雅集的部分内容。所作联句,今完整存留者凡十四首,仅一首失署作者。联句内容,大多为越州景物,如《寻法华寺西溪》《征镜湖故事》《自云门还泛若耶入镜湖寄院中诸公》等,也包括酒聚、園林、茶宴等。其形式,既有柏梁体,也有宝塔体(即一字至九字诗),也有六言联句。这十四首远非唱和的全部,宋本《记纂渊海》卷一二四存郑概《联句》“宫漏夜催封事草,炉烟晓侍入朝衣”,即为诸诗所未见。

颜真卿诗文、书法皆享盛名,他更有学问家的追求。从大历三年(768)任抚州刺史,到七年转湖州刺史,组织门人与地方文士编纂大型类书《韵海镜源》三百六十卷,与事者多达数十人。他既积极参加皎然倡导的联句,自己也不断组织修书文士唱和。他组织的联句有:一、《登岘山观李左相石樽联句》,此岘山在湖州乌程南,李左相指天宝名臣李适之,早年任湖州别驾时曾开凿可贮五斗酒的石樽。杜甫《饮中八仙歌》曾说到他“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看到遗迹,当然是有趣的话题。与唱者多达二十九人,可称空前。二、《水堂送诸文士戏赠潘丞联句》,湖州水堂是南朝吴均、柳恽留连写诗的地方,大历间重修,刺史在此送客,被赠对象是潘述,故六人联句,每人二韵,潘述独作四韵,末二韵是最后致谢。三、《竹山连句题潘氏书堂》,此联句有宋拓本留传,因真卿官衔有后授之称,曾有人疑伪。即伪也在书迹,诗无问题。这次聚会在潘述家中,十八人联句,仍由潘述作结。此次唱和一是诸人多题爵里官职,二是颜家子侄参与者众多。

皎然自称是谢灵运的十世孙,开元、天宝间曾应进士试,落第后出家,肃宗时定居湖州,前后逾四十年。他广交天下诗友,且有诗学著作《诗式》探讨作法,评骘前贤。皎然周围集中了当时江南最有名的诗人,他更经常举办诗会,广邀豪杰,联句数量很大。前述颜真卿的几次联句,他也参加了。颜真卿参加他的诗会且留下诗作者,另外还有十八次。皎然会上有许多名士名臣参加,如陆羽,那时还叫陆疾,参加十五次联句,他研究茶学,湖州的经历至为重要;袁高,名臣袁恕己嫡长孙,著名直臣,他任湖州刺史,作《茶山诗》讽贡茶之弊;韦渠牟,诗人卢纶舅,早年为道士,与皎然同游时是僧尘外,不久还俗入官,弄得声名狼藉;李萼,颜真卿河北抗贼时的主要助手,参与多项战事,名动一时,但官场不顺,在湖州只是防御副使;张荐,名士张孙,曾著小说集《灵怪录》,晚年官显,曾三度出使绝域。当然,皎然来往最密切的还是湖州地方文士与下层官员。皎然主持下,联句的数量大,内容丰富,既有研读儒家经典的《讲德联句》《讲古文联句》,更有与道教有关的《还丹可成诗联句》《道观中和潘丞观青溪图联句》,更别出心裁地出题咏远意、乐意、恨意、大言、小言、滑语、醉语,除了本职的课经诵佛好像兴趣不大,在在可以看到他作为文学组织者的积极努力。

三、 中唐的两个圈子:韩孟之奇崛与刘白之闲适

唐代对联句兴趣最高、乐此不疲的诗人,最数韩愈,恰巧他又遇到怪才孟郊,二人一拍即合,碰到就干,所存作品皆以险怪为特色。所存作品,在韩愈集中有九首,在孟郊集中有三首,且互不重复。

韩、孟之间联句,有很简单的短简,如《有所思联句》,各写四句就结束了,意思也很明白。更多的则是好勇斗狠,务奇争僻之作,如《城南联句一百五十韵》,其实就是韩愈《南山诗》往北一段的合唱版,《征蜀联句》则可与《元和圣德诗》对读,语意更为艰涩。有时他们也带其他朋友一起玩,如《会合联句》,又约了张彻、张籍,不到一半,就把张彻甩了,张籍在快要结束时,总算迸出两句,已经有些气喘嘘嘘了。更特别的是《远游联句》,这回约了李翱,总很怀疑开写前有一约定,不限次序,不论多少,写出来就接龙,最后完成作品。孟郊开句:“别肠车轮转,一日一万周。”韩愈接:“离思春冰泮,澜漫不可收。”都还在规矩以内。孟郊感叹时光飞逝:“驰光忽以迫,飞辔谁能留?”李翱想怎么也该出牌吧,来了两句“前之讵灼灼,此去信悠悠”,前后都不太搭。韩孟两位似乎兴头正高,如同疾风骤雨般地续写出,孟十二句,韩接十句,孟再八句,韩又八句,孟狂接十六句,韩又写十八句,立即宣布游戏结束。本来是带李翱一起玩的,不料两位仁兄玩疯了,根本不管他还在旁边晾着。世称李翱不能诗,于此可见。

孟郊比韩愈年长十七岁,两人之间义气相投,朋友胶漆,根本看不到年龄的落差。元和九年孟郊去世,韩愈伤心至极,为他料理丧事,还送上贞曜先生的私谥。韩愈的最大失落,是如此诗友不再易逢。柳宗元是可以成为对手的,读他的《天对》,读他的《同刘二十八院长述旧言怀感时书事奉寄澧州张员外使君五十二韵之作因其韵增至八十通赠二君子》,无论对古文辞的爱好,以及驾驭险字僻韵的能力,都和韩愈足可抗衡。可惜贬在南方,元和十年(815)短暂的入京见面也全无游戏为诗的热情。真为韩、柳二人感到可惜。

孟郊死后三年,韩愈偶然在讨伐淮西幕府遇到一位朋友李正封。李正封存诗不多,诗名也不大,但他有咏牡丹的两句诗:“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以残句而在唐人无数咏牡丹诗中独居鳌首,诗力可知。两人都随裴度在幕府,韩为行军司马,李为判官,虽然前线战事紧张,幕中自有许多闲时,二人居然历时月余,完成长篇《晚秋郾城夜会联句》,中心是写前线战况与幕府日常。相信这段时间,韩愈是很愉快的。

韩愈的联句,还有一件恐怕永远也无法作结论的公案,即《石鼎联句序》。这是收在韩愈文集里的文章,说元和七年(812)十二月四日,衡山道士轩辕弥明入京,夜宿进士刘师服宅,适校书郎侯喜也在。三人夜深说诗,二人见轩辕年九十余,貌极丑,很看不起,于是相约共咏炉中石鼎。二子先作,轩辕大加鄙视,遂高吟:“龙头缩菌蠢,豕腹涨彭亨。”其后复经几个回合,二子完败,大惧起立。天明道士不辞而别,二子惊惋自责,将其事告韩愈,韩作序述其事。如果信韩所言,轩辕仅是一位方外高人。但从《本事诗》转述,宋人讨论独多。《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一○引同年李道立见唐人作贾岛碣,谓弥明即贾岛。洪兴祖《韩子年谱》引他人说,以为诗皆退之作,轩辕寓其姓,弥明寓其名,侯喜、刘师服皆其弟子。洪氏驳之,谓韩与诸子嘲戏,不应讥诮轻薄如是。朱熹《韩集考异》卷六谓此诗句法全类韩公,轩辕反切近韩,弥义与愈相类,或即韩托名。陈沆《诗比兴笺》卷四谓或侯、刘先有《石鼎》诗,韩用其未用韵,“别成此章,谬托联句”。卞孝萱《唐传奇新探》谓《本事诗》所据《轩辕弥明传》,为中晚唐人据韩诗序改写,差异是韩在座或不在座,所咏则有鼎、罂之不同;又谓《仙传拾遗》对诗序有省略,也有增添。卞文引诸家说,认为本文或讥时相,属别一问题。

白居易与刘禹锡各负诗才,成名很早,成为朋友则很晚。元稹去世后,刘、白更形密切,此唱彼和,如胶似漆。两人间有过三次连续的联句,白集不收,宋敏求编《刘宾客外集》时,从《刘白唱和集》得联句八首,从《汝洛集》得联句三首,从《洛中集》得联句五首,总存十六首。两人之间还夹着一位大佬——中书令裴度,至少有一次是裴度主导的。诸诗作于大和至会昌初,恰是唐代牛李党争以及南北司之争最惨烈的时期,两位好言时政的大诗人,加上朝中功勋居首的名相,居然完全置身事外,只是歌咏时光之流逝与景物的变化,感慨人生的虚幻与享乐之惬意,白居易自编文集不收,即认为可有可无。今日阅读,更可感慨几位的禁言与无奈。具体来说,八首那组作于大和二年(828)春末的长安,参与者凡十人,即崔群、李绛、庾承宣、杨嗣复、贾、白居易、刘禹锡、张籍、韦行式和裴度,四人是前任宰相,贾后来也得入相,八首内容全是风花雪月,蔷薇花开,花前酣醉,泛舟春池,首夏清和,闲适得很。第二组三首,作于大和九年(835)十二月,参与者除前次的白居易、刘禹锡、裴度外,仅增加了李绅,事由是送刘禹锡从汝州刺史改任同州刺史,短暂居留洛阳,诸人为他送行。如果我们理解前一个月刚发生甘露事变,七年前联句的贾被诬谋反而满门抄斩,对诸公联句的好心情自可有别样解读。第三次联唱在开成五年(840)秋至會昌元年(841)春,又经历了一次朝政的剧变,裴度稍早病故,参与者增加了王起,一位出身孤寒而享寿遐长的福翁,唐代惟一一位曾四度主持贡举,且因其出身而为孤寒文士大开仕进之路的直臣。王起此时已经高龄八十,刘、白也寿将古稀,三人联句充满衰瑟之感,是可理解。

四、 晚唐的余响:段成式京寺联唱与皮陆松陵联句

段成式大约是晚唐最博学的学者,著作今存《酉阳杂俎》三十卷,充斥大量冷辞僻典,最难解读,向无注本,近年突然有三家注释,真感意外。该书《续集》卷五、卷六题作《寺塔记》,记录段与友人张希复、郑符,因感前人《两京记》所载长安东西两街寺院多有遗漏,乃以一旬即十天时间,逐寺踏访,记录所见,且随时立题,歌咏联唱。三人所作凡二十题,其中各作绝句一首,小词《闲中好》也各作一首,其他十八首皆为联句。段成式自说存稿在十年后方作整理,其价值首先在佛教艺术方面,如此详尽地记录佛寺建筑与供设,很是空前。从联句来说,也有些特例,如四言诗联句,如“一言至七言,每人占两题”,前此即未见。

懿宗咸通十年(869),诗人皮日休受邀为苏州军事推官,不久认识苏州本地文士陆龟蒙,很快引为知己,不到两年的时间内,两人作诗约六百七十首,后来结集为《松陵集》。所作都是同题的彼此唱和诗,在追求造语新奇、用典精辟以及涉猎广阔方面,呈现全新的气象。其间有联句诗八首,形式上有些新意,即既有轮流各出二句的常规写法,也有轮流各出四句、各出六句、各出八句的变化,其中《报恩寺南池联句》另约当地秀才穰嵩起参加,轮换写作时采取单数句换人的办法,与先前联句都按韵分写完全不同。此外,他们还有一组《夜会问答十首》,皮、陆与张贲合作,每首都是三、七、七、七句式,轮流发问,彼此关连,又各自成篇,其实也是联句诗的一种变化。皮、陆诗的价值形式大于内容,内容则以记录江南风物为重要,是唐末的别调。

五、 余说

以上介绍了唐代几次成规模的诗歌联唱活动之概况,限于篇幅无法具体分析作品,评价参与唱和各家的得失。除以上所述,零星的联句还很多,有些仅属传说,未可尽信,如说薛涛幼时,其父咏井梧:“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薛涛续:“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其父愀然久之”(《天中记》二○引《郡阁雅谈》)。再如说高丽使过海,吟诗:“水鸟浮还没,山云断复连。”贾岛诈为梢人,联下句云:“棹穿波底月,船压水中天。”高丽使大惊,从此不敢言诗。真不知道贾岛干吗要如此冒险。在敦煌遗书和长沙窑瓷器上都见到此诗,可以确认是民间附会的故事。

《全唐诗》卷七八八至卷七九四,专设联句诗七卷,便于读者研读。缺憾是仅有联句存世的作者,其小传无法另列。有集作者,则又与其本人诗分列两处。今人重编唐诗,于此应探索更为稳妥的办法。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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