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眉赤眼”考源

“白眉赤眼”是明清小说中常见的一个俗语词。下面是该词的一些用例：

（1） 金莲走上来说：“玉楼，你怎的恁白眉赤眼儿的？我在那里讨个猫来？他想必饿了，要奶吃哭，就赖起人了。”（明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二回）

（2） 月娘道：“我那等样教你休叫他，你又叫他。白眉赤眼教人家汉子来做什么？你明日看我就出去不出去！”（《金瓶梅词话》第七十五回）

（3） 宝玉便命晴雯来分付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看他做什么呢。他要问我，只说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做什么去呢？到底说句话儿，也像一件事。”（清曹雪芹《红楼梦》第三十四回）

（4） 张姑娘道：“姐姐是乐胡涂了，你不知道他老人家吃长斋呀？”姑娘道：“这还吃的是那门子的长斋呢？难道今日还不开斋吗？”张姑娘道：“不当家花拉的，也有个白眉赤眼儿的就这么开斋的？”（清文康《儿女英雄传》第二十七回）

“白眉赤眼”之義古来有多种解释。

A. 平白无故。明沈榜《宛署杂记》卷十七《民风二》：“语无稽曰白眉赤眼。”齐如山《北京土话》（河北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白眉赤眼或说‘赤眉白眼，乃无缘无故之意。”黄霖主编《金瓶梅大辞典》（巴蜀书社1991年版）：“白眉赤眼：明沈德符《敝帚轩剩语·神名讹称》：‘近来狭邪家，多供关壮缪像，予窃以为亵渎正神，后乃知其不然，是名白眉神，长髯伟貌，骑马持刀，与关像略肖，但眉白而眼赤。京师相骂，指其人曰白眉赤眼儿者，必大恨，其猥贱可知。狭邪讳之，乃嫁名于关候（侯）。狭邪家，旧称妓院。后以‘白眉赤眼骂称狭邪不正。亦喻指没根由，平白无故。”

B. 形容凶恶的样子。李申《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白眉赤眼，形容煞有介事的凶恶样子。”

C. 指娼家供奉的白眉神，用来骂人。傅憎享《金瓶梅隐语揭秘》（百花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沈氏言：狭邪家供‘白眉神眉白而眼赤。以之作骂，便把受骂者等同于‘娼根之‘白眉神，当然要大恨了。”

D. 原指奇异的长相，形容平白无故。刘洁修《汉语成语源流大辞典》（开明出版社2009年版）“白眉赤眼”条列两个义项，一为“指白眉毛、红眼睛的一种异相”，引《晋书·刘曜载记》及沈德符语为书证;一为“形容平白无故的”，引《词话》等例为书证。《汉语大词典》：“白眉赤眼，无来由;平白无故。”后又补充了“长相异常”的义项。《汉语大词典订补》（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版）：“白眉赤眼，白眉毛，红眼睛。谓长相异常。明沈德符《野获编补遗·神仙·神名误称》：‘京师相詈，指其人曰白眉赤眼儿者，必大恨成贸首仇。”朱瑞玟《中华成语探源大全集》（中国华侨出版社2010年版）：“白眉赤眼，原指一种奇异的长相。后形容平白无故。”认为源自《晋书·刘曜载记》：“生而眉白，目有赤光。”

“白眉赤眼”确实不止一个含义，但“指白眉毛、红眼睛的一种异相”的释义不能成立，因为这个俗语没有指“一种异相”的用例，“指其人曰白眉赤眼”并非其人真的长得白眉赤眼。根据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遗》卷四《神名误称》的记载，“白眉赤眼”用作骂人的话源自娼妓供奉的“白眉神”。骂人为“白眉赤眼儿”，犹如骂为“王八蛋”“龟儿子”。《晋书·刘曜载记》中说刘曜“生而眉白，目有赤光”，这是在赞美帝王有不同凡俗的长相，跟詈语“白眉赤眼”风马牛不相及。

但上列明清小说中的“白眉赤眼”显然都不是骂人的话，理解为“凶恶的样子”也讲不通，而沈榜“语无稽”的解释是时人解时语，可以采信。例（1）犹言空口说白话，其他三例都是平白无故、无缘无故之义。这两个含义与“白眉神”及詈语“白眉赤眼”看不出有什么联系。不少人试图用“白眉神”来说明“白眉赤眼”无缘无故义的由来，但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其含义应该另有理据。

我们知道，“眉目”有头绪、条理、道理的意思。唐澄观《华严经疏》卷三十二：“然下论自明因果二分说不说义，非无眉目。”宋知礼《金光明经玄义拾遗记》卷五：“故知他将一法以摄一经，类今三法而摄一经。山毫相绝，学者应审。若谓不殊，太无眉目。”口语中则说“眉眼”。隋智者大师（智）《妙法莲华经文句》卷二上：“初句叹名普闻，次句叹能度众生，此之分文极有眉眼。”清蒲松龄《聊斋俚曲集·磨难曲》第十回：“这报仇有点眉眼，单看那按院如何。”“白眉赤眼”应该是在“眉眼”基础上形成的说法，“白”和“赤”都是空无的意思，“白眉赤眼”即没有头绪，没有缘由。也说成“白眉白眼”“无眉无眼”。许宝华、宫田一郎主编《汉语方言大词典》（中华书局1999年版）：“白眉白眼，平白无故的。西南官话。”“无眉无眼，西南官话。贵州大方。① 没有由来。② 无根无据。”（例略）由于“赤”是空无的意思，所以不能说成“白眉红眼”。这也表明无缘无故义的“白眉赤眼”与白眉毛、红眼睛的“白眉神”以及“生而眉白，目有赤光”的刘曜没有什么关系。

有些人据《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二回的下面一段话认为无缘无故义的“白眉赤眼”源于“白眉神”：“伯爵又说：‘相应倒好了，弄不出此事来了。心口里不相应，如今虎口里倒相应，不多，也只两三炷儿。桂姐道：‘白眉赤眼，你看见来？伯爵道：‘我没看见？在乐星堂儿里不是？”“白眉赤眼，你看见来？”是说空口说白话，你看见了？“乐星堂”是妓院里供奉“白眉神”的地方。“在乐星堂儿里不是？”是针对“白眉赤眼”说的，因此，有些人认为二者有关。其实这是应伯爵随机应变，用移就的方式插科打诨，不能拿此例作为无缘无故义与“白眉神”有关的证据。正如《词话》第十二回中说：“当下众人吃了个净光王佛。”这是说吃了个净光，跟佛教中的净光王佛毫无关系，说者只是将一点不剩义的“净光”移就于净光王佛以增加说话的幽默风趣而已。

“白眉赤眼”之义既明，则有关是非庶可定夺。

《金瓶梅词话》第二十五回写来旺听说妻子宋慧莲与西门庆私通，便问宋慧莲一些首饰是谁给的。宋慧莲回答说：“为人就没个亲戚六眷？此是我姨娘家借来的钗梳，是谁与我的？白眉赤眼见鬼到死囚根子！”最后一句各标点本断句有异。戴鸿森点校本断为“白眉赤眼，见鬼倒死囚根子”，陶慕宁校注本断为“白眉赤眼见鬼到，死囚根子”，梅节《金瓶梅词话校读记》（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版）认为“‘到同‘倒，下脱‘路字”，故其《金瓶梅词话重校本》（梦梅馆1993年版）断为“白眉赤眼，见鬼倒路死囚根子”。窃谓“白眉赤眼见鬼到死囚根子”应作一句读，意为平白无故见鬼来到的死囚根子，见鬼来到即鬼找上门来，死到临头，故称为“死囚根子”。类似的说法如《词话》第二十三回：“贼提口拔舌见鬼的囚根子。”第二十四回：“不知死的囚根子。”第八十九回：“恁个没天理的短命囚根子！”

《聊斋俚曲集·墙头记》第四回：“方且是进了学，那教官才出铁牢，他就把你头啃掉。一千钱才依填打上，白眉扯眼不害嚣，生纂出名色问你要。”邹宗良校注：“白眉扯眼，等于说横眉竖眼，指瞪着眼索要钱财的样子。”此说无据。“扯”当为“赤”之音变，“白眉扯眼”即“白眉赤眼”，此谓凭空胡说，不知羞耻，硬编出名目索要钱财。

总之，“白眉赤眼”有三个含义：① 无缘无故，没有根据。② 凭空胡说，信口编造。③ 骂人的话，犹言“王八蛋”。①②两义同出一源，③义另出一源，二者没有关系。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