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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梦境与以小见大

分类:半江楼杂谈 作者:张宏生 整理时间:2022-05-22期刊:《古典文学知识》2022年1期 阅读数:人阅读

在中国古代的诗人中,陆游是较喜欢、较擅长书写梦境的,他的创作,往往非常明确体现了梦境所营造的“愿望的达成”(弗洛伊德语),成为他理想追求的重要补偿。如下面这首诗:

天宝胡兵陷两京,北庭安西无汉营。

五百年间置不问,圣主下诏初亲征。

熊罴百万从銮驾,故地不劳传檄下。

筑城绝塞进新图,排仗行宫宣大赦。

冈峦极目汉山川,文书初用淳熙年。

驾前六军错锦绣,秋风鼓角声满天。

苜蓿峰前尽亭幛,平安火在交河上。

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

唐人写诗,往往以汉比唐,宋人则往往以唐比宋,所以一开始就说“天宝”。唐玄宗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安禄山在范阳起兵,同年十二月十二日攻入洛阳,次年六月占领长安,此即所谓“陷两京”。北庭指北庭都护府,安西指安西都护府,分别管辖天山南北路,是唐朝设在西域的最高行政和军事机构。安史之乱后,这两个都护府的驻军被大量调往内地平叛,因此两地先后落入吐蕃、回鹘之手,此即所谓“无汉庭”。陆游的这首诗作于南宋淳熙七年(1180),上距北庭、安西失守之时,尚不足四百年,更不用说五百年。如此写法,乃是极言其时间之长,以见作为“圣主”的宋孝宗御驾亲征,是多么的难得。

以下就写亲征的军威。熊罴是两种猛兽,这里比喻从驾的军队都是劲旅。剑锋所指,那些已经沦入敌手的汉唐故地闻风归附,即不待用兵,只要用一纸讨敌文书,就可以大功告成。传檄下,犹言传檄而定,《史记·淮阴侯列传》:“今大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城,或指受降城。汉代有受降城,为接受匈奴投降之地。唐亦有受降城,位于河套北岸,筑成后,先后為安北都护府、单于都护府、天德军、振武军等重要军事机构的治所。进新图,犹言收复了那些绝塞之地。在古代,地图意味着地形、防务等,是重要的机密,倘若献上地图,那就往往意味着投降。上文提到安史之乱后,河西陇右曾被吐蕃侵占,唐宣宗大中四年(850),“沙州首领张义潮奉瓜、沙、伊、肃、甘等十一州地图以献”(《新唐书·吐蕃传下》)。这就是唐代发生过的“进新图”,或也是陆游此诗之所本。既然取得了这样重大的胜利,皇帝就在行宫中排列了隆重的仪仗,宣布大赦天下,庆祝这个不世之功。收复了失地,极目望去,都是汉家江山,一切的文书当然都使用了当朝皇帝孝宗的年号。皇帝的亲军都穿上了华美的服装,秋风中,鼓角喧天,威风凛凛。苜蓿峰(按当作烽)在于祝(今新疆乌什)的葫芦河附近,如此边远的地方,到处设置了堡垒,而安西都护府所在的交河一带,也稳妥地设置了平安火,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展示了大宋的赫赫声威。以上都是说一路征战,所向披靡。那么,曾经是沦陷区的民众是怎样的感受呢?和陆游并列为“中兴四大诗人”的范成大在其《天街》一诗中曾这样写道:“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这回,“驾前六军错锦绣”,六军真的来了,陆游没有写“父老”的心情,而是写少女们的欢快,而这种欢快又是用了一个颇具特色的行为来表现的:“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这一结,不仅形象生动,而且开启了很大的想象空间。

读这首诗,首先令人关注的就是陆游对“淳熙”的感情,梦中恢复汉唐故地之后,他非常明确地指出“文书初用淳熙年”,显然其中有着他对宋孝宗的深深期待。宋孝宗是南宋比较有为的皇帝,隆兴元年(1163)即位以来,励精图治,锐意恢复。他先是为岳飞平反,然后就任用张浚为统帅,北伐中原,虽遭遇失败,不得不与金人媾和,但北向之心始终未曾消歇。正如《宋史·孝宗本纪》中所评价的:“高宗以公天下之心,择太祖之后而立之,乃得孝宗之贤,聪明英毅,卓然为南渡诸帝之称首,可谓难矣哉。即位之初,锐志恢复,符离邂逅失利,重违高宗之命,不轻出师,又值金世宗之立,金国平治,无衅可乘,然易表称书,改臣称侄,减去岁币,以定邻好,金人易宋之心,至是亦寝异于前日矣。故世宗每戒群臣积钱谷,谨边备,必曰:‘吾恐宋人之和,终不可恃。’盖亦忌帝之将有为也。”陆游人生中的重要经历大都与孝宗朝有关,特别是隆兴二年(1164),张浚主持北伐,陆游时任镇江通判,力说张浚用兵(《宋史·陆游传》),后因此获罪,遭到罢官。乾道二年(1166),王炎宣抚川陕,驻军南郑,陆游被任命为干办公事,亲自投身军旅活动中,并代王炎拟《平戎策》,制订中原北伐的战略计划,可惜没有得到认可。进入淳熙,陆游已经五十岁了,按照一般情形,可以说已到了人生的暮年,所以他对于自己的政治追求,有着格外强烈的愿望。淳熙元年(1174),参知政事郑闻以资政殿大学士出任四川宣抚使,陆游时任蜀州通判,曾上书郑氏,提出北伐之议,却未被采纳。他在这一年写的《长歌行》,其中有“岂其马上破贼手,哦诗长作寒螀鸣”二句,大概就能表达他此时的心态。淳熙二年范成大任四川制置使,陆游虽有所期待,最后仍无所成,不过他还是对范成大寄予希望。淳熙四年范奉召还京时,陆游赠诗《送范舍人还朝》,希望“公归上前勉书策,先取关中次河北”,并且“因公并寄千万意,早为神州清虏尘”,把自己的心愿带给朝廷。还是这一年,他又代中原失地的百姓立言:“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关山月》)最重要的是,他终于又被孝宗关注,于淳熙五年秋从四川回到杭州,受到召见,先后被任命为福州、江西提举常平茶盐公事。可以看出,淳熙年间倾注了他太多的热情,寄托了他太多的期待,而且,淳熙五年和六年他的处境变化又是直接由于皇帝的关注,这难免又勾起他的悬想。因此,他把这个梦设置在淳熙七年,有着内在的合理逻辑。

虽然人们往往批判南宋文恬武嬉,偏安一隅,不思进取,但事实上,在当时文人的作品中,北望中原、系念失地的声音,一直不曾消失。但如果对同类作品加以比较,陆游有着一定的独特性,就像这一篇中展示的,他不仅要收复被金兵占领的失地,而且要恢复汉唐故地。就如凉州,汉武帝时,作为汉代十三州之一,辖有武威郡、酒泉郡、金城郡、敦煌郡、陇西郡、汉阳郡、武都郡、安定郡、北地郡、张掖郡、张掖属国、居延属国,是汉朝制衡西北的重要基地。至唐代,太宗分全国为10道,凉州属陇右道。唐玄宗时,改凉州为武威郡,辖姑臧、神鸟、天宝、昌松和嘉麟5县。虽然安史之乱中,曾被吐蕃占据,后又重新归附于唐朝。总的来说,在汉唐盛世,凉州都是国家重镇,雄踞西北。但自从宋朝明道元年(1032),李元昊攻占甘、凉二州,此后凉州就被西夏所占据,也就是说,凉州并不是被灭了北宋的金人所占据,而是很早就落入西夏之手了,一直到陆游写这首诗的时候,仍然如此。北宋自开国之始,就是强敌环伺,面对的对手有辽、西夏、金等,作为一个汉族建立的王朝,和之前的汉唐声威不可同日而语。所以,陆游这个梦,是一个穿透历史的梦。他不仅要恢复北宋失去的疆土,而且要重现汉唐的荣光,这种气度在南宋甚为罕见。他的另一首题为《凉州行》的诗,可以说和这一首如出一辙:“凉州四面皆沙碛,风吹沙平马无迹。东门供张接中使,万里朱宣布袄敕。敕中墨色如未干,君王心念儿郎寒。当街谢恩拜舞罢,万岁声上黄尘端。安西北庭皆郡县,四夷朝贡无征战。旧时胡虏陷关中,五丈原头作边面。”皇帝施恩于边庭,从此,安西、北庭归附,“四夷朝贡”,这正是一幅汉唐盛世图景。现实中的陆游不可能到过凉州,但他知道凉州作为雄镇边关对于一个多民族的大国的重要性,所以,在梦境中,他不说收复汴京,而说收复凉州。因为,能够收复凉州,肯定已经收复了汴京,而且,其象征意义,又肯定超过仅仅收复了汴京。事实上,他所心驰的北方,希望活动的地方,往往都是类似的。另如《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二首之二:“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轮台即唐北庭都护府所辖的一个县,陆游希望能够“为国戍轮台”,其实也类似于做梦。但这些都让我们看到了陆游的格局,即使是梦,也做得和别人不一样。

这首诗还有一个非常独特的地方,就是用了“以小见大”的描写手法,即末二句所写。御驾亲征,收复凉州,凉州百姓当然欢欣鼓舞。为了表现这种感情,陆游集中笔墨,描写了她们的发式,通过她们的发式变化这样一个细节,来写战争胜利带来的新气象。服装和发式往往是文化的重要象征之一。金朝入主中原后,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以暴力手段,要求汉人改变原来的服装和发式。如天会七年(1129)六月,“行下禁民汉服及削发,不如式者死之”(宇文懋昭《大金国志》卷五《太宗文烈皇帝三》)。通過实行这样的严酷措施,这方面的变化非常明显。乾道六年(1170),范成大出使金国,曾写下日记《揽辔录》,对这些现象有所记录。他说,中原汉人的胡化,“最甚者衣装之类,其制尽为胡矣。自过淮(河)已北皆然,而京师尤甚”。“男子髡顶,月辄三四髡,不然亦间养余发,作椎髻于顶上,包以罗巾,名曰蹋鸱,可支数月或数年。村落间多不复巾,蓬辫如鬼,反以为便”。“妇人之服不甚改,而戴冠者绝少,多绾髻,贵人家即用珠珑璁冒之,谓之方髻”。陆游在其《得韩无咎书寄使敌时宴东都驿中所作小阅》记韩元吉的观察,则是:“舞女不记宣和妆,庐儿尽能女真语。”(《剑南诗稿》卷四)所以,陆游从发式的变化上来写,并不是无缘无故的。至于为什么“学京都样”,这是因为,首都作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往往能够引领生活的风气,引起流行。朱祖谋校《云谣集》载唐人《内家娇》,其第二首就这样说:“及时衣着,梳头京样。”可见京城女性的发式对于其他地方的女性有着很大的吸引力。陆游就关注过京城女子的首饰衣服,其《老学庵笔记》卷二:“靖康初,京师织帛及妇人首饰衣服,皆备四时。如节物则春旛、灯毬、竞渡、艾虎、云月之类,花则桃、杏、荷花、菊花、梅花皆并为一景,谓之一年景。”《宋史》卷六十五《五行志三》则记载:“咸淳五年(1269),都人以碾玉为首饰。有诗云:‘京师禁珠翠,天下尽琉璃。’”也就是说,当时京城禁止佩戴珠翠饰品,而流行琉璃饰品,因此也在社会上流行开来。这虽然是南宋后期的事,但京城与地方的这种关系,此前也肯定如此,陆游不可能不清楚。当然,从实际情况看,南宋的服饰其实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少数民族的影响,或许也正是由于这种情形,陆游才如此热衷地要为凉州女儿改变发式。在他心目中,当然有一种纯正的“京都”发式存在,所以,就作为收复失地的象征,也使得这首诗的结尾非常别致,可以引发很多的阅读想象。

(作者单位:香港浸会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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