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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闻道觉前非

分类:禅诗精赏 作者:周裕锴 整理时间:2022-05-22期刊:《古典文学知识》2020年1期 阅读数:人阅读

崎岖可笑

左角看破楚,南柯闻长滕。钩帘归乳燕,穴纸出痴蝇。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崎岖真可笑,我是小乘僧。(苏轼《次韵定慧钦长老见寄八首之一》,《苏轼诗集校注》卷三十九)

这首诗是《次韵定慧钦长老见寄八首》的第一首,组诗前有小序曰:“苏州定慧长老守钦,使其徒卓契顺来惠州,问予安否,且寄《拟寒山十颂》。语有璨、忍之通,而诗无岛、可之寒。吾甚嘉之,为和八首。”守钦原作是《拟寒山十颂》,因此苏轼的次韵也可看作是“拟寒山诗”。我们知道,“拟寒山诗”始于五代法灯禅师,后来成为僧家的重要写作传统,文人亦有模仿者,如王安石曾作《拟寒山拾得二十首》。

苏轼这首次韵诗,有意识仿效寒山诗嘲世悯俗的内容。首联“左角看破楚,南柯闻长滕”,是说世上的荣利争夺皆极为渺小,毫无价值。赵次公注:“《庄子》:‘有国于蜗之左角,曰蛮氏;右角曰触氏,争地而战。高祖破项羽。又淳于棼梦入槐安国,为南柯太守,既觉,乃一大槐树南向之枝也。《左传》:‘滕侯、薛侯来鲁,而争长,卒长滕侯也。”也就是说,这两句由四个典故组合而成:《庄子》里的“蛮触之争”,《史记》里的“高祖破项羽”,《南柯太守传》里的“槐安国之梦”,《左传》里的“滕薛争长”。方回评此两句曰:“‘左角以言争,故以‘破楚系之;‘南柯以言荣,故以‘长滕系之。”(《瀛奎律髓》卷四十七,下引方回语同此)既然“破楚”的胜利如同蜗牛左角上的征战所获,“长滕”的荣誉如同槐树南柯上的梦中功名,世上种种伟业不过如此而已,那么,其他等而下之的争夺,更是极其无聊。

接下来的颔联、颈联四句,描写了怜悯浊世众生的种种善行:帘钩挂起门帘,让乳燕自由出入;纸窗上开个洞,让痴蝇得以钻出去;怕老鼠挨饿,故意留点剩饭;怕飞蛾扑火,故意不点灯盏。“钩帘”句化用杜甫《题桃树》诗“帘户每宜通乳燕”。“穴纸”句化用《景德传灯录》卷九古灵神赞禅师的公案:“蜂子投窗纸,求出。师睹之曰:‘世界如许广阔,不肯出,钻他故纸,驴年去。”“为鼠”句虽无典故,然而鼠之偷食剩饭乃日常所见。“怜蛾”句是化用熟语“飞蛾扑火”,《梁书·到溉传》:“如飞蛾之赴火,岂焚身之可吝。”总之,乳燕无知,痴蝇迂执,老鼠贪婪,飞蛾愚蠢,皆为众生贪嗔痴的写照。而钩帘、穴纸、常留饭、不点灯诸种行为,则是对此愚昧众生困境的慈悲解救。方回指出:“中四句燕、蝇、鼠、蛾,皆悯世之迷,为作方便之意。”苏轼从小受其母程夫人影响,厌恶杀生,怜惜动物,不残鸟雀,纵鱼放生,这四句所写未必皆实,但其戒杀的观念却有据可循,如其文《记先夫人不残鸟雀》,其诗《西湖秋涸,东池鱼窘甚。因会客,呼网师迁之西池……戏作放鱼一首》等等,皆可证。

然而,苏轼在此诗里却认为,以上这些充满怜悯之情的慈善行为,只是小乘佛教的做法,并未领略到大乘佛教的真谛。“崎岖真可笑,我是小乘僧”,集注引李白书“崎岖历落可笑人”,并不准确。因为李白书作“嵚崎历落可笑人”,乃用《世说新语·容止》中语:“周伯仁道:‘桓茂伦,嵚崎历落可笑人。”意指卓异不凡的可喜之人。“嵚崎”不同于“崎岖”。此处的“崎岖”,形容曲折委婉之情,如古乐府《西乌夜飞》:“感郎崎岖情,不复自顾虑。”(《乐府诗集》卷四十九)此指“未能忘情”乃至矫情,所以说“真可笑”。正如方回所说:“然区区如此,亦小乘所为,非上乘也。”显然,苏轼在次韵酬答定慧长老守钦时,自谦对佛教的理解,还处于小乘僧的水平。不过,这正是诗人谦逊的美德,并不意味着他真是“小乘僧”。诗僧惠洪曾指出:“唐沙门道宣通兼三藏,而精于持律。持律,小乘之学也,而宣不许人呼以为大乘师。”虽然道宣甘以小乘自居,然“竟能為百世师”(《石门文字禅》卷二十六《题隆道人僧宝传》)。也许,苏轼的自我定位也当如是观。

搐鼻参禅

中年闻道觉前非,邂逅仍逢老顺师。搐鼻径参真面目,掉头不受别钳槌。枯藤破衲公何事,白酒青盐我是谁?惭愧东轩残月上,一杯甘露滑如饴。(苏辙《景福顺老夜坐道古人搐鼻语》,《栾城集》卷十三)

元丰三年,苏辙贬谪到江西筠州,监盐酒税。顺老,即顺禅师,本为蜀人,是临济宗黄龙慧南的弟子。顺老与苏辙父亲苏洵为老友,因而专程前去筠州造访。苏辙向顺老咨询禅宗心法,顺老示之以“古德搐鼻因缘”。苏辙夜坐参究此因缘,久而有省,于是作此偈呈给顺老。《罗湖野录》卷下、《五灯会元》卷十八皆记载此事。

所谓“古德搐鼻因缘”,元释清茂《宗门统要续集》卷十九续南岳下十三世参政苏辙作“《楞严经》中搐鼻因缘”。搐,抽搐。搐鼻,即缩气。今考《楞严经》有此因缘,然作“畜鼻”,“畜”当为“搐”的通假字。此因缘见《楞严经》卷三:“阿难!譬如有人急畜其鼻,畜久成劳,则于鼻中闻有冷触,因触分别通塞虚实,如是乃至诸香臭气,兼鼻与劳,同是菩提。瞪发劳相,因于通塞,二种妄尘,发闻居中,吸此尘象,名嗅闻性。此闻离彼通塞二尘,毕竟无体。当知是闻,非通塞来,非于根出,不于空生。何以故?若从通来,塞自随灭,云何知塞?如因塞有,通则无闻,云何发明香臭等触?若从根生,必无通塞。如是闻体,本无自性。若从空出,是闻自当回嗅汝鼻,空自有闻,何关汝入?是故当知鼻入虚妄,本非因缘,非自然性。”这段话是讨论鼻根、鼻识与香尘的关系问题,搐鼻是对鼻根的使用,搐久成劳,因搐鼻而有冷的触感,因触感而可辨别鼻子是通是塞,乃至于辨别香臭之气,而鼻根以及由搐鼻引发的冷触、通塞感、香臭气等等,都是觉悟的菩提。搐鼻引起的通塞,是两种虚妄的尘劳。因为香臭触的发生,既跟搐鼻通塞无关,又跟鼻根本身无关,也跟空中气体无关,由此知一切皆入虚妄。在《楞严经》卷三里,世尊和阿难讨论了眼、耳、鼻、舌、身、意六根与色、声、香、味、触、法六尘之间关系,搐鼻因缘是其中一种,然而通其一根,则六根互通。而苏辙参禅,就是由“搐鼻”径直悟入。

这首呈给顺老的偈是一首七言律诗。首联“中年闻道觉前非,邂逅仍逢老顺师”,是说自己人到中年,遇到顺老,得以听闻佛道的真谛,才知道从前的迷妄,所谓觉今是而昨非。苏辙贬官筠州,时年四十二岁,可谓中年。

颔联“搐鼻径参真面目,掉头不受别钳槌”,意谓受顺老启发,直接参究《楞严经》“搐鼻因缘”,从而体悟到何为人生真面目,因此掉转头用不着再向外参究别的禅师,受其训导。“真面目”即禅宗所说“本来面目”,也就是认识到尘境虚妄后而体悟到的自性。“钳槌”,亦作“钳”,禅门借喻严格教诲学生的禅师,指其像用钳槌敲打一般厉害。《禅林僧宝传》卷二十二《黄龙南禅师传》:“每归卧叹曰:‘南有道之器也,惜未受本色钳。”

颈联“枯藤破衲公何事,白酒青盐我是谁”,这两句是追问顺老和自己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而问中已有答。顺老是一个拄着枯藤杖、穿着破袈裟的和尚,而我自己则是一个监管白酒青盐的官员。苏辙当时的职务是监筠州盐酒税,所以如此说。但在“公何事”“我是谁”的问话中,已隐含着对“真面目”的回答,即枯藤破衲、白酒青盐皆为虚妄尘境,并非我之自性。因为在明白尘境虚妄的疑情中,参透自家“本面目”的菩提之云自会油然而生。

尾联“惭愧东轩残月上,一杯甘露滑如饴”,这是写觉悟后的欣悦。残月照在东轩之上,饮一杯清茶,其甘滑如饴,这不就是“禅悦”的感觉吗?东轩,苏辙在筠州的居所,这里也是其参禅之所,以至于苏轼戏称他为“东轩长老”。甘露,茶的美称。如《山谷内集诗注》卷二《谢送碾壑源拣芽》:“睿思殿东金井栏,甘露荐碗天开颜。”任渊注:“陆羽《顾渚山记》载王智深《宋录》曰:王子尚访昙济道人于八公山,道人授茶茗,子尚味之,曰:‘此甘露也,何言茶茗?”佛經中“甘露”也比喻佛法,如《法华经·药草喻品》:“为大众说甘露净法。”所以结尾的“一杯甘露”,便具有双关的意义,正如《维摩诘经·方便品》所说:“虽复饮食,而以禅悦为味。”苏轼《参寥上人初得智果院会者十六人分韵赋诗轼得心字》:“茶笋尽禅味。”即是此意。或许有人会问,宋人在月残时分还会饮茶吗?回答是肯定的,如黄庭坚《阮郎归》茶词:“烹茶留客驻金鞍,月斜窗外山。……一杯春露莫留残,与郎扶玉山。”

由“搐鼻径参”而悟,以“一杯甘露”为悦,鼻根和舌根互通,这就是苏辙对《楞严经》“一根既返源,六根成解脱”的深刻认识。

痛处著鞭

软草丰苗任满前,苍然觳觫卧寒烟。直饶牧得浑纯熟,痛处还应著一鞭。(刘子翚《和丘斯行牧牛颂》,《屏山集》卷十八)

刘子翚,字彦冲,号屏山,建州崇安人。其父刘韐死于靖康之难,守庐墓三年,服除,为兴化军通判。子翚体弱多病,学禅于大慧宗杲禅师,《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二十七有《答刘通判》二首,可以为证。子翚这首《牧牛颂》,可视为借禅宗话语来言说儒家心性的尝试。

“牧牛”之喻最早见于《中阿含经》卷二十五:“牧牛儿放牛野泽,牛入他田,牧牛儿即执杖往遮。”以喻防止欲念。在禅宗的话语体系里,“牧牛”是持戒养心的重要象征之一。洪州宗马祖的弟子石巩慧藏、百丈怀海、南泉普愿以及百丈的弟子沩山灵祐、福州大安都有“牧牛”公案传世。最著名的是《景德传灯录》卷九记载的大安公案:“师(大安)即造于百丈,礼而问曰:‘学人欲求识佛,何者即是?百丈曰:‘大似骑牛觅牛。师曰:‘识后如何?百丈曰:‘如人骑牛至家。师曰:‘未审始终如何保任?百丈曰:‘如牧牛人,执杖视之,不令犯人苗稼。师自兹领旨,更不驰求。”在这个公案里,“牛”比喻人的心性,“牧”比喻禅的修持。到了北宋,此公案被禅师们绘制成图,配上诗颂,如清居皓升、太白山普明、佛国惟白、佛印了元等均有《牧牛图颂》若干章行世(见《万松老人评唱天童觉和尚拈古请益录》卷下)。从此,“牧牛颂”成为禅门的传统文类,作品众多,影响深远。

刘子翚这首唱和友人丘斯行的《牧牛颂》,就是南宋初禅门流行的“牧牛”书写在参禅士大夫中的回响。

“软草丰苗任满前,苍然觳觫卧寒烟”,描写牛生活的场景,柔软的绿草,丰茂的禾苗,对于牛来说,这食物何等鲜美,充满难以抗拒的诱惑。然而,这头牛却在轻寒的烟霭中卧地休息,对软草丰苗无动于衷。觳觫,恐惧战栗貌,语本《孟子·梁惠王》上:“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后引申以“觳觫”为牛。如黄庭坚《题竹石牧牛》:“阿童三尺箠,御此老觳觫。”这里的牛已经被牧童调伏得规规矩矩,不再犯人苗稼,这象征着参禅者严持戒律,守护心性,不再受色界的诱惑。

“直饶牧得浑纯熟,痛处还应著一鞭”,即使这头牛已经非常驯服听话,也还得著鞭抽打,让它牢记,若是出现犯稼行为,就会遭到痛挞。直饶,唐宋俗语,意为纵使,即使。纯熟,十分熟练。苏轼《次韵定慧钦长老见寄八首》之四:“真源未纯熟,习气余陋劣。”查慎行补注:“纯熟,《维摩经》:‘久于佛道,心已纯熟。”牧牛双关心性调养,故用“纯熟”形容。大安禅师曾经描述自己在沩山三十年的参禅经验:“只看一头水牯牛,若落路入草,便牵出;若犯人苗稼,即鞭挞。调伏既久,可怜生受人言语,如今变作个露地白牛,常在面前,终日露迥迥地,趁亦不去也。”大安不断鞭挞调伏心性之“牛”,使之“浑纯熟”,达到浑然纯白的境界,成为一头“露地白牛”,再也不会在欲念的驱使下迷路犯戒。而刘子翚的痛处著鞭,比大安更翻进一层:即使修行成“露地白牛”,仍得痛加鞭挞,毫不懈怠。

这首《牧牛颂》不仅将禅宗公案化为形象的场景描写,使之充满诗意,而且对牧牛所象征的心性修持也有独到见解。大慧宗杲《刘通判画像赞》曰:“财色功名,一刀两段。立地成佛,须是这汉。”对他评价很高。据《宋史·刘子翚传》:“子翚少喜佛氏说,归而读《易》,即涣然有得。”王士禛《池北偶谈》卷十七《屏山诗禅》:“刘屏山子翚,朱文公(朱熹)师也。其《屏山集》诗往往多禅语。先生常语文公曰:‘吾少官莆田,以疾病时接佛老之徒,闻其所谓清净寂灭者,而心悦之。比归读儒书,而后知吾道之大,其体用之全乃如此。故文公讲学,初亦由禅入。”因此,这首颂也未必不可以当作儒家心性修养的诗意书写来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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