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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处逢生

分类:文明 作者:祝勇 整理时间:2021-03-28期刊:《读者》2018年17期 阅读数:人阅读

公元前213年,秦始皇决计要把除秦国历史以外的各种历史一网打尽,下令焚烧《秦记》以外的列国史书,对不属于博士馆的私藏《诗》(即《诗经》)《书》(即《尚书》)等也要求限期交出以烧毁;有敢谈论《诗》《书》的处死,敢以古非今的灭族。只有医、卜之类的“实用科学”,不在焚烧之列。

那些附着在文字上的历史,都化作一股灰烟,风吹即散。

秦始皇没有意识到,即使在他的政治铁幕下,依然有一条漏网之鱼。

这条鱼的名字,叫伏生。

伏生是秦朝的一名博士,危难之际,他冒着死亡和灭族的危险,把一部《尚书》偷偷藏在自家墙壁的夹层之内。

这是人间幸存的唯一一部《尚书》。这是中国现存最早的皇家历史文献集,一部华美璀璨又佶屈聱牙的古代史书。据说过过孔子的手(司马迁和班固都坚称这部书是孔子编纂的),所以后来被儒家奉为五经(《诗》《书》《礼》《易》《春秋》)之一。汉语中最早的“中国”一词,就埋藏在这部书中。

后来,大秦王朝的琼楼玉宇也消失在一场大火中。放火者,项羽。

又过了很多年,王朝剧变的尘埃终于落定,年老的伏生颤巍巍地砸开自家的墙壁,好消息和坏消息同时降临。

好消息是,他多年前冒死收藏的那部《尚书》仍在原处;坏消息是,能够辨认的,只剩下29篇。

一刹那,寒风吹彻头顶,历史——至少是书简上记录的那些历史,突然间变得遥不可及。

但历史还是在这里预埋了一条线索,那就是伏生不仅是《尚书》的收藏者,还是仅存的一位曾经参与编修《尚书》的人。只要他还活着,《尚书》就在,不在墙壁里,而是在他心里。

河清海晏的西汉初年,摆在汉文帝刘恒面前的一项最紧迫的工作,就是抢救伏生脑子里的那部《尚书》。他传下旨意,要把伏生召至长安,请他口述《尚书》的内容。然而从伏生居住的章丘到长安,中间路途迢迢,要翻山越岭,而伏生这位历经周、秦、汉三代文化的“活化石”,此时已年逾九旬,这样折腾等于要他的命。于是汉文帝命令晁错前往章丘,抢救这笔“文化遗产”。

晁错一路不敢怠慢,和时间赛跑,千里迢迢抵达章丘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又出现了:此时的伏生,已经口齿不清,言语混乱。

但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还是为他预备了一位“翻译”,此人就是伏生的女儿羲娥。在这世上,只有羲娥能听懂老人家的话。于是,伏生、羲娥、晁错,开始了一次漫长的,也至关重要的合作。

白发苍苍的伏生,穿越了秦朝的黑夜来到汉朝,在生命的终点,他看见晁错,还有晨光中一张摞满空白竹简的书案。

我们可以从唐代诗人、画家王维的《伏生授经图》中重温当年的场景。几年前,上海博物馆举办的“千年丹青——日本、中国藏唐宋元绘画珍品展”,就展出了这卷《伏生授经图》。这件传为唐代王维所绘的作品,宋代宫廷秘藏的《宣和画谱》中记录过它,现收藏于日本国大阪市立美术馆。这幅画纵25.4厘米,横44.7厘米,绢本设色。画上的伏生,须发苍白,瘦骨嶙峋。他头着方巾,肩披薄纱,盘坐在案几后的蒲团上,右手执卷,左手指点其上,嘴唇微启,似乎在说着什么。他的山东口音里,埋伏着自尧舜到夏商周跨越两千余年的历史文献。倾听者,不只晁错一人,后世的所有读书人都竖起耳朵在听。所以,《伏生授经图》不仅是一幅人物画,更是一幅关于声音的绘画,那听者,生了又死,层层叠叠,布满两千多年的时空,人数庞大,无法统计。

到了明代,画家杜堇又重绘了这一题材。他不再用刚硬的瘦骨表现伏生内心的坚毅,人物更加宽厚、敦实,让人踏实。隆起的额头、飘然的长须,凸显了伏生的智者形象,让人很容易想到儒家的创始人孔子。他坐在席上,衣袍敞开,一副散漫形象,而衣褶的方折线条,还有庭院里嶙峋的太湖石,则暗示他精神的强韧。

这幅《伏生授经图》,现存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不论怎样,伏生的口述,经过晁错的书写之后,重新变成了文字,变成了简册,由语言重新凝聚成物质。那些在风中消失的文字,又在风中回来了,就像一群飞散的蝴蝶,转了一圈儿,又栖落在原处。在那幅画之外,我看到漫天飞絮,万叶飘零,脚步参差,身影晃动,历史重新环绕在伏生的周围,让他感到温热、宽大和踏实。

后人说:“汉灭秦,汉无伏生,则《尚书》不传;传而无伏生,亦不明其义。”

在中国文化的漂泊转折中,伏生是一个重要的衔接点,他为即将断裂的历史线索结结实实地打了个结。

自此,在历史的翻云覆雨中艰难生存的中国文化,总是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原因是这个国家始终不缺像伏生这样认死理、死认理的人,他们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司马迁也是这样的人,所谓“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身为“刑余之人”,司马迁居然踏遍青山,将那些即将消失的史料凝聚成一部《史记》。正因有了他,后世史家才找到了一种记录历史的可靠方式,最终汇聚成“二十四史”的浩瀚长河。

此时,从他们笔下流出的文字,已经不是李斯擅长的小篆,而是过渡为隶书。

隶书,已经成了汉代的流行字体。

行将消亡的古代经典,通过他们的手,以隶书的方式流传下来。

文字改变了历史,也改变了自己。

我们今天能够看到的秦汉简牍虽不是出自晁错的笔端,却约略产生于那个时代。一条条长约20厘米的竹条木条,古朴而挺拔。从书法史的意义上说,那些字暗含着汉字书写由篆入隶的巨大变化,那些笔画粗肥的隶书,字形优美而舒展,把篆书蜷曲的身体推平、拉长。但是,站在书法史之外,我更愿意把它们当作两千多年前的人们留下的手稿。在它们的朝代里,它们不是作为书法存在的,可能是文件,是军马账册、日志报表,或者嘘寒问暖的家书。对于当事人来说,它们的意义仅限于内容,至于在历史中的意义,都是在时间中派生出来的,与当事人无关。

其实在竹简之前,中国人早已开始用毛笔写字了,甲骨上的文字,还有青铜礼器上的铭文,许多都是先用毛笔写了墨稿,然后再刻、铸上去的,但是那些原始的墨稿都没有留下来。只有竹简木牍,是写字者最原始的墨迹,中间没有经过翻刻与转译,让我们最直接地体会到写字者的情绪与个性。

隶书诞生于秦代,发育、成长于汉代,或许,只有在汉代宽阔的疆域里,它才能真正地驰骋和壮大。它保持着一种即将腾跃的动作,就像一位健将,蹲伏在起跑线上,身体虽呈静态,却暗含着一股势能。那是中华文明准备加速时的姿态,一切都在准备中,一切还没有绚烂起来,就像晨曦中的景物,虽暧昧不清,却已轮廓分明。

波磔,是书法术语,用来形容隶书水平线条的飞扬律动以及尾端笔势扬起出锋的美学。波磔的出现,使书法线条由纵向的垂落转为横向的飞扬,就像江河的波涛,或者飞鸟的翼翅,一轮一轮地荡远。

平稳的篆书和昂扬的隶书,刚好暗合了秦、汉两个朝代的气质——前者是沉降式的朝代,“文士鼓舌,游侠仗剑,苍蝇无头,瞎猫乱撞”,都被这个朝代干净利索地纳于一统,尘埃落定,最后化作地下的兵马方阵;汉代则是一个飞起来的朝代,这在汉高祖刘邦“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慷慨歌吟中就能看出端倪,汉代后建筑上挑的飞檐、马踏匈奴的巨型石雕、肢体飞扬的说唱俑、飞扬律动的丝绸之路,至今还保留着飞升的态势。

(孤山夜雨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故宫的古物之美》一书,李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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