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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不是这样的

分类:文苑 作者:裘山山 整理时间:2022-08-30期刊:《读者》2022年14期 阅读数:人阅读

每天晚饭后,我总会去河边散步。那里幽静,一边是楼房,一边是河水,还有一排上了年纪的樟树。樟树长年累月被楼房遮挡阳光,只能拼了命往路中间伸脖子,由此形成一条绿廊。虽然并非己愿,却给路人带来了惬意。

走到靠近桥头的地方,我忽然看到那个戴红色棒球帽的男人,他又在路边摆摊了。我很高兴。他常在这里摆摊,卖旧书旧杂志,鲜红色的帽子像招牌一样显眼。如今红帽子再现,也算生活恢复正常的一个信号吧。

我走过去,习惯性地放慢脚步,眼睛扫了一遍。看到书总归是亲切的,虽然摆在那里的是些乱七八糟的书。男人的红帽子下多了个口罩。他坐在小板凳上,手上拿了本书,估计是用来掩饰无人光顾时的尴尬的。我刚要走过去,一本书的天蓝色封面腾地跳入我的眼帘。

不会吧?不可能吧?我心下一惊,立即转身回去细看,还真是我的那本书——《红围巾》,天蓝色的封面,有一抹红。我指着那本书问红帽子:“这本书也是卖的吗?”听见我问,他头也不抬地说:“要卖,摆在这儿的都是要卖的。”

我蹲下,用两个指头翻开那本书的扉页,上面赫然写着:刘贤义先生存正。下面是我自己的名字。时间是二○一一年。我问:“多少钱?”他拿起书看了一眼封底说:“五十元。”看来他是在定价上加了一倍。我说:“这么旧的一本书还卖五十元?”他说:“有作者签名。”我又说:“十元钱我拿走。”他冷笑一声,显然觉得我很过分,不是拦腰砍价,而是“打骨折”。

我有些纠结。这样的情况我也不是第一次遇见,我是说自己送出去的书被人拿去卖。网上就有好几本。但是放在网上卖,怎样都无所谓,感觉书至少还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摆在街边就不一样了,好像看着自己的孩子流落街头。我做出要走的样子,红帽子说:“来,来,我优惠卖给你,你四十元拿走。”我也白了他一眼,还哼了一声。他说:“那就三十元,三十元不能再少了。”我说:“二十元,就二十元。二十元都高了。你肯定是从收废品的店里淘的,成本也就一两块钱吧。”他说:“你说得轻松哟,这种有签名的,都是按单本卖的。成本十五元,我就赚你五元。”

姑且听之吧。我掏出手机,扫码付钱。输入金额时,还是输入了三十元。我实在不忍心这么贱买自己的书。他看到数额很高兴,唠叨说:“你要是转手给懂行的藏家,至少一百元。”

第二天早上,我泡了杯茶,打算在电脑前坐下,接着写我未完待续的故事。刚摸到键盘,忽然想起头天晚上买的那本书,连忙起身去阳台找。书被我用酒精喷洒消毒之后,又搁在阳台上吹了一夜,已经折腾得有些蓬松了,这样拿在手上比较安心。封面的天蓝已经褪成了雾霾蓝,只有“红围巾”三个字依然很红。

这是我的一本小说集,收录了我的七篇小说,已经出版十年了。我再次翻开封面,扉页上写着:刘贤义先生存正。这个刘贤义是谁?我怎么毫无印象。当然,从第一本书到现在,我送出去的书有几千册了,不可能记住每一个人。尤其是年轻的时候,出一本书不易,很兴奋,总是拿稿费买上百余本,送给亲朋好友,赔本赚吆喝。近几年我变得又懒又抠门,不想再花钱买书送人了。一来稿费没有多少钱,二来送书也麻烦,要签名,要去寄快递。所以,出版社给多少本样书我就拿多少本。

这本集子,我好像用稿费买了一些,但绝不会超过五十本。这么有限的数量,我竟然送给一个不熟悉的人?送书的日期也是当年的。一定有什么原因吧。送出去的书,再花钱买回来,也是够窘的。

我正想把书丢开,忽然被什么击中:书中的某一页,闪出几行黑黑的字,比印刷体大一倍,是手写的。我连忙翻到那一页细看,真的是批注,一共四行,写了如下几句话:

事情不是这样的。

没有红围巾。

她不姓邱。

后来又发生了好多事。

我再往后翻,后面没有了,再往前翻,前面也没有了。我一页一页地翻找,确信没有了,整本书只有这一个地方写了这四行字。我说的这个地方,就是一篇小说结束的地方,这篇小说就是《红围巾》。

我反反复复地看,感觉最有意思的是那句“她不姓邱”。我当初之所以把故事里的医生写成邱医生,完全是信手拈来,因为我就认识一个姓邱的医生,是我的邻居。所以看到“她不姓邱”,真是又好笑又诧异。其实在好笑和诧异之外,更多的是兴奋。真的,很兴奋。

原来我不是领回了一名失踪儿童,而是邂逅了一个故事。

几经辗转我联系到了刘贤义先生,他打电话告诉我,有一次老婆的表弟来店里给父亲过生日,大舅看到那本书了,就借去看了。后来因为新冠肺炎疫情大家很久没见面。但他敢肯定,大舅绝对不会卖掉这本书。我提出了拜访老人家的请求,刘贤义马上让老婆给表弟打了电话,然后就约好一起去看表弟的父亲。

来的路上,表弟已经给我介绍了个大概,说他父亲年轻时去西藏当兵,娶了个护士回来,就是他妈。据他爹说,他是下了很大力气才娶到她的。因为他妈是四个兜(干部),他是两个兜(战士)。要不是他连续当了三年“五好战士”,又入党又立功,还真娶不到呢。后来夫妻俩一起转业回来,进了一家国有大厂,一个在医务室,一个在车间。就生了他一个孩子,他妈妈身体很不好。

“我老汉儿这辈子的主要任务就是照顾我妈。所以我妈走了之后他简直找不到方向了,天天混日子,成了个糟老头。”“你妈妈走了几年了?”我问。表弟说:“快三年了。”为了不让表弟有思想负担,我没提那本书的事。我只是说我在写西藏老兵的故事,想找他爹了解一下他在西藏的生活。表弟说:“那你找他就对了,他一说起西藏就没完。”

老头始终没坐下,走来走去,一瘸一拐,这一点和书中的严大爷一样。看年龄,他们也应该差不多,我下意识地把他往小说里装。不过他更有特色,皮带外扎,还是有五角星的军用皮带,里面是一件很旧的灰色毛衣,和脑袋上那层灰白色的头发楂子很搭。听到儿子说我要采访他,他咧咧嘴,两道法令纹如括号一般展开,混浊的眼里有了一些光亮。

我连忙说:“廖老兵你好!我也当过兵,给你敬个礼。”我曾问他们,我该怎么称呼他,他们提供了廖大爷、廖师傅、廖主任等若干种,我都感觉不合适,我决定叫他廖老兵,这样更随意,也亲切。果然,老头对这个叫法欣然接受,他满脸笑容地给我回了个礼,终于在我们面前坐下了。他双手放在腿上,很认真地问:“你想让我汇报哪方面的情况?”

终于要接近真相了,我有些激动。但我还得稳住自己。说好了是来看望老人家的,不要搞得像追责。我打算先和他随意聊,最后再说书的事。于是我问了句很没劲的话:“你在西藏当兵的时候很苦吧?”他说:“不算苦。”我说:“我也去过西藏,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去的,我都感觉很苦,你七十年代当兵,那会儿条件那么差,一定更苦。”他依然说:“不算苦。”

这大概就叫尬聊。他并不像表弟说的讲起西藏就没完,而我更像个差劲的记者,企图让采访对象说自己想听的话而未果。表弟看着着急,冲着他爹说:“你给作家讲讲你的故事啊,讲讲你怎么追到我妈的。”老头瞥了他一眼,说:“我不想讲!我每次讲你都抢白我。”表弟说:“我不听,我去洗水果。你讲,你放开讲。”

老头说:“我可不可以抽根烟?”我连忙说可以的。在座的就我一个女人,我猜他是问我。他摸出烟,又摸出打火机,但是手发抖,老是对不上火。刘贤义想上前帮忙,他很明确地拒绝了,用自己的左手扶住右手,终于点燃了烟。

我从包里拿出那本书来。“廖老兵,你看过这本书吗?”我笑着问,故作轻松。老头看了一眼马上说:“这本书我有,我去给你拿。”我连忙说:“你看的就是这本吧?”他充耳不闻,起身进屋。当卧室门打开的一瞬间,我惊讶不已,里面整齐得像另一个世界:床铺干干净净,被子叠得有棱有角,光线也很明亮,因为窗户没有遮挡。

表弟看到我手上的书很惊讶:“咦,这不是上次从大哥那里借的书吗?”刘贤义说:“就是嘛,不晓得被哪个拿去卖了,作家大姐从旧书摊上买到的。”表弟说:“怎么回事呢?肯定不是我老汉儿拿出去卖的。”刘贤义说:“我也说不会是大舅。”

老头从卧室走出来说:“书找不到了。”看来书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他都没察觉。我把书翻到有字的那页,递到他面前问:“是不是这本?”他看了一眼,连连点头道:“对的对的,就是这本。我看过的,看过的。”我说:“上面这些字是你写的吗?”老头说:“是我写的。”

他抬手指指儿子:“他妈妈喊我写的。”我脑袋嗡地一下。芝麻开门了。

“我跟你说嘛,她不姓邱,姓陈,是个护士。她也没得红围巾,从上到下一身的绿。那天我看她冷得缩成一团,把我的绒衣拿来给她当围巾围,她还不要。我们那个时候有啥子浪漫哟,只晓得要忍的。

“哨所嘛,哨所就像你写的那样,海拔很高,光秃秃的,一年到头都冷。我在哨所待了五年,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比较苦的,当时年轻嘛,扛得住。因为海拔太高了,没人上去,特别是冬天,雪都堆到腰杆上了,简直要把房子埋了,根本看不到路,怎么可能来人嘛。只有我们哨所十几个人,一天到晚你看我我看你。

“怎么认识她的?就是你写的那样,她到山上来慰问我们。一天接到电报,说有个小分队要来慰问我们,我们特别激动,简直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哨长都没遇见过。我们马上做准备工作,不是扫地,地没什么可扫的,是扫雪——虽然已经五月份,雪还没化完。我们就是想给他们开一条路,让他们上来的时候好爬一点。

“我那时候是班长,最积极,带着大家从山上铲雪,一路铲下去。一口气不歇,又去炊事班帮厨,检查内务卫生……可能是太累了,晚上睡觉时我有点喘,我也没当回事,夜里还起来站了岗。

“第二天他们真的来了,六个人,三个男的三个女的。看到有女兵我们更激动了。车子开到山下路边,他们就往上爬,一个个都呼哧呼哧地喘气。我们全部跑下去迎接,帮他们拿东西。女兵太好看了,我偷偷瞄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心跳得发慌,气都不够用了。

“但是,我绝对没有去抱她们中的哪一个,我哪有那个胆子哟。上级命令我抱,我都不敢抱。没想到她们领导还真的喊了一声,同志们,拥抱一下你们的战友吧!她们就伸出两只手来抱我们。三个女兵也很大方,挨个抱我们每个兵,我一看转身就跑了,太不好意思了。

“不晓得是太累了,还是太激动了,我到现在都搞不清楚,反正我突然就倒地了,什么都不晓得了。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身边有个女人在使劲咳嗽。旁边的人喊:‘活了活了!’然后我就看到几个兵都在笑。哨长说,你小子福分不浅。

“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浑身发虚,脸上脖子上都湿乎乎的。几个战友把我扶到床上。他们说我端了一锅姜汤刚走出炊事班,突然就倒地了,姜汤洒了一大半,关键是,没有心跳了,窒息了。那个女护士一看,马上扑过来给我做胸部按压。按压了一阵,我的胳膊微微动了一下,她马上又给我做人工呼吸,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我那口气给吊上来。

“我找到她。她蹲在房子后面,拿了个杯子在漱口,还拿指头抠嘴巴。我说了声谢谢之后,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看都不看我,只说了句‘这是我应该做的’,又继续漱口。后来她的领导来了,就是小分队的分队长,很严肃地说,你这样没完没了地漱口是不对的,哨所的水很珍贵。再说你不能嫌弃革命战友。她突然就哭了,这让我很心疼。

“哨长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女护士给我做人工呼吸时,很用力。哪知我的气突然上来的同时,胃里的液体也跟着上来了,因为嘴巴对着嘴巴,一口就呛进她的嘴里了,酸臭酸臭的。她一下就呛到了,又吐又咳嗽,脸煞白煞白的。

“我简直是目瞪口呆,我居然那么过分,虽然不是故意的,但是这也太糟糕了。人家一个年轻的女娃娃,我居然吐到人家嘴里。难怪她不高兴,难怪她哭。

“我一下子觉得好内疚,好羞愧,好心疼。心里突然就产生了一个想法,我要报答她,要一辈子报答她。我就悄悄写了几句话,我说我的命是她给的,我欠她的。我要努力进步,争取立功入党提干。希望她等着我。

“我那个时候不觉得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就是想弥补她,想对她好。再说了,我长到二十岁,她是第一个和我……亲嘴的女人。后来我虽然没提干,但是入党立功还是做到了。三分之二达标,也算说话算话嘛。

“你问她是怎么回答的?她当时根本不理我,走的时候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就把字条写好了放到手套里,就是我们发的军用棉手套。送他们下山的时候,我就把手套挂到了她脖子上。

“就是这样的,事情就是这样的。”

(白龙堆摘自《中国作家》2022年第3期,本刊节选,刘德山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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