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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对不起

分类:人生 作者:纪慈恩 整理时间:2023-09-07期刊:《读者》2023年3期 阅读数:人阅读

“妈,对不起,女儿让您受苦了。”这是春杨生病以来,尤其是化疗以来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我和春杨是老相识,她母亲还在世时,我们就认识。但那个时候,我们有很多矛盾,她不能理解“放弃治疗”的意义是什么,直到自己也成为一个癌症病人。

春杨的母亲杨奶奶患有肺癌,大大小小的手术做了四五次,前前后后拖了六七年,到最后再也不想折腾这破碎的身体了,只想安安静静地离开。

杨奶奶很安宁,不争不抢,不怨不恨,有什么就接受什么,这是我认识她的时候她给我的感觉。

这一天,杨奶奶隔壁的奶奶刚去世,我看到她一直盯着逝者的床,看着这发生的一切,很平静。我想,她或许联想到了自己。

“姑娘,我想跟你聊聊,聊聊我的病,聊聊死亡。”等旁边那个奶奶的事务都处理完,杨奶奶的家属都离开以后,杨奶奶对我说。

遇到这样的病人总是令人欣慰的,不需要我们运用“技巧”,很多事情会自然地发生。

“我大概还能活多久?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奇迹发生,我大概还能活多久?”杨奶奶问。

她已经想得非常清楚了。在那一刻,我突然醒悟,一个癌症晚期患者生命的最后时光是多么宝贵,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事要做,而我们竟把大把大把的时间用来彼此欺骗。

杨奶奶的坦荡让我们为她节省了很多时间。

我问过医生她的情况,我告诉她,像她现在这种状况,生命差不多还有一年。

杨奶奶听完后有一秒钟面无表情,之后脸上就露出笑容,说:“比我想象的长。”

于是,后来的几个月,我们都在一种非常坦诚的情况下交谈。杨奶奶说:“虽然和一个病人谈论死亡是让人尴尬的,但是,谁又愿意在所剩不多的时间里每天听到谎言呢?有人和你谈论死亡,至少能给你勇气吧。”

日子就这样安然地度过。有一天,医生跟我说,杨奶奶的时间不多了,差不多还剩半年吧,建议停止化疗,如果她愿意,为她做临终关怀。我当时就在想,她一定是乐于接受的。但当医生把真实情况告诉她的时候,她居然说,她要继续治疗,她不想放弃。

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虽然我委婉地问了她原因,但她并没有给我答案。我当时想,或许人在最后面对死亡的时候仍然无法做到坦然吧。

春杨为杨奶奶联系了香港的一家医院进行治疗,医生虽然认为不妥,但是仍然尊重了病人及其家属的选择。我向杨奶奶和春杨简单地告了别。

杨奶奶走后,我常常想起她,她的话给了我很多启发。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到这个时候,她依然坚持治疗,还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路途遥远不说,还要带仪器上飞机。或许是因为香港有更好的治疗办法吧,如果是这样,我希望她能好好活着。

一直到4个月后的某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正是杨奶奶打来的。我欣喜若狂,听她的声音,清脆有力,状态似乎好多了。我惊喜地以为她的病情得到了很好的治疗,便说道:“听声音,您的状态好像很不错。”

她却说:“虽然大家都这么说,但我知道,这就是回光返照。”

我又一次,对这位老人肃然起敬。很多人都知道人在死前有回光返照这么一说,但很少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当下的状态就是回光返照。杨奶奶说她已经回到北京,希望和我见一面。

我立刻和她约了见面的时间。在去她家的路上,我在想,我是否准备好了告别。

见到杨奶奶,她的精神状态的确很好,我禁不住感慨:她要是真的好了,那该多好!我想,这就是家属想尽各种办法给他们治病的原因吧,希望总是美好的。

她非常瘦,以前还有小肚子,现在,我目测她应该只有八九十斤吧。

杨奶奶开门见山,她说:“我找你来,一来是跟你告别,大概明后天我就会昏迷,然后……”说到这里,我们会心一笑,她笑我的懂得,我笑她的坦然。

“二是跟你解释当初我为什么拒绝临终关怀,坚持要去香港治疗。那是因为春杨不能接受啊!她完全不能接受!她每天没日没夜地在网上查资料,找医院。我……我真的不忍心打碎她的梦。”说到这里,杨奶奶很激动。此刻,我非常理解她当时的选择。

“可是她的梦迟早是要碎的啊。”我说。

“那就晚点儿碎,让她再做做准备吧。”杨奶奶很无奈地说。

杨奶奶突然抱住我:“闺女,真的谢谢你,一直陪着我,和我谈论我的死亡。你知道吗?其实我们这样的老人非常需要这种陪伴,我从60岁就开始想‘死’这件事。人老了,谁没想过?尤其是我在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以后,多么希望有个人能和我说说真心话,聊聊死亡,给我上路的勇气。可是所有人都说,我会好的,没什么大病,好多癌症病人都好了之类的话。这样到底有什么意思?你骗我,我骗你,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也紧紧地抱着杨奶奶,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可以感觉到她身上几乎全都是骨头。她的床,垫了一层又一层的褥子,那是因为她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垫多少层褥子她都觉得硌得疼。

时机也许不合适,但我真的很想知道,这几个月她过得怎么样。于是,我问她:“您最近好吗?”杨奶奶的反应却让我意外。她突然甩开我,去了厕所,然后在厕所放声大哭。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有点儿自责。

杨奶奶在厕所哭了十几分钟,我就拿着小板凳坐在厕所门口。她出来,拉着我的手,说:“没什么,谢谢你问的这个问题,让我有理由发泄一下。”

杨奶奶告诉我,她在香港这几个月,每天吃药、输液、放疗、化疗,每天吐,吐到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吃还是在吐,血都变成了黑色,尤其是化疗后的日子,更是不堪忍受。但她还是忍着,既然当初决定不让女儿的梦破碎,那就不想回头了。

“我每一次都想和春杨说,算了吧,妈真的支撑不下去了。但看着她每天来医院,一看到我化疗就以为我的身体会好起来的那个兴奋劲儿,我就说不出口了。当香港的医生也劝她放弃的时候,我终于感觉自己熬到头了。”杨奶奶很平静地说。

我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回家的路上,我戴着太阳镜,一直在哭,不仅是因为这是我和杨奶奶的最后一面,更是因为我在想:作为子女,我们真的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吗?我们真的就没有办法面对我们父母的现状吗?一定要如此吗?当我们看着自己的亲人把死亡当成“熬到头”时,我们真的还是不能接受死亡的逼近吗?

不管我从理智上多么理解春杨,在那一刻,我都是恨她的。

杨奶奶在4天以后去世了,春杨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追悼会的时间,她非常希望我去参加。

春杨是一个单纯的姑娘,她希望我去送别她的母亲是真心的,她感激我一直陪伴着她的母亲也是真心的,她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她的母亲活得久一点,这更是真心的。她没有错,杨奶奶也没有错。

追悼会上,亲友们劝春杨节哀顺变,她说:“至少我问心无愧了。”

“春杨,你让你的母亲接受过度治疗,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你?”这句话,我当然没有说出口,只是远远地看着悲伤的春杨,我心里有了这样的疑问。

杨奶奶的事情给了我很大的触动,直至现在都深深地影响着我。那个我们不能和老人谈论的话题,是老人真的不能接受,还是我们以为老人不能接受?杨奶奶说得太对了,哪个老人没有想过自己会死?每天有人和你说着谎言,那种感受究竟是什么?带着很多的疑问,我继续服务其他的老人,杨奶奶在我心里,像我的一位朋友,在冥冥之中仍然可以和我交流,我们仍然可以互相热爱。

两年后的一天,春杨给我打电话,我接到电话的时候有些意外。我寒暄了几句就听到春杨在电话里哭得很伤心,我问她怎么了,她还是抑制不住地哭泣。后来,她告诉我,她得了乳腺癌,但情况还好。

为了缓和气氛,我调侃她:“那你哭得那么伤心干吗?”她说:“我对不起我妈。”

我大致能够猜到她可能是因为自己接受了一些治疗,很痛苦,所以现在终于可以对她母亲的痛苦感同身受。后来我说:“我去看看你吧。”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出院了,在家休养,看上去还是很虚弱。

那天,我们很少谈她的病,我们谈得更多的是她的母亲。说到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泪水又不想让我尴尬的时候,她就走开,走到她母亲的遗像前,每次都说相同的一句话:“妈,对不起,女儿让您受苦了。”

“我现在化疗的痛苦估计不及她的十分之一,她当时得受多少苦。”春杨一边哭一边说。

“你那个时候不懂,只是想着去尽力给母亲医治,这本身并没有什么错,只是爱的方式可能错了。”我安慰春杨。春杨抱着我又哭了很久,我想,今后她不会再错了。

很多时候我们把“犯错误”看得太重要,可事实上,虽因错误而造成了一些伤害,但或许我们获得了更多。

后来,春杨经常来找我,不谈杨奶奶的痛苦,只是问我,我和她母亲最后都谈了些什么。我也一一对她讲了,她总是会心一笑。她说:“我不想在后悔中度过,后悔没有任何意义。至少我从你这里知道,我的母亲是那样坦然,我也是欣慰的。”

春杨问了我很多关于临终关怀、医疗选择和死亡的问题,我回答时,她还做了笔记。我知道,从此以后,春杨将会是不一样的春杨,而杨奶奶在天之灵,也一定会喜笑颜开。她所受的苦,换来女儿的成长,她会觉得是值得的。

(心香一瓣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遗愿清单:一个临终关怀工作者的手记》一书,黄思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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