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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分明在,琴笛高楼

分类:人物 作者:严晓星 整理时间:2021-09-20期刊:《读者》2021年18期 阅读数:人阅读

严晓星

沉浸在翻检与著述快乐中的查阜西

耶鲁大学所在的纽黑文市满城榆树,人称榆城,一到深秋满目金黄。1970年,饶宗颐初抵纽黑文,看到的不外这番景象。万木萧萧,年过半百的旅人一路走来,秋意也渐渐侵上心头。

邀饶宗颐来的,是汉学家、耶鲁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教授傅汉思。傅汉思是中国诗歌专家,旧式文人感情的细腻微妙他明了,中国文学中悲秋与旅思的传统他熟悉,出于文化的理解与友情的珍重,招待起来也尤其周到。在饶宗颐长达一年的客座教授生涯里,每逢周末,傅汉思便会邀请他到家中吃饭。在耶鲁美术学院教授中国书法的女主人张充和,这时又化身为烹饪高手在厨房忙碌,饶宗颐就在她的书房里写写画画,留下许多妙品。

饶宗颐擅古琴,能弹《塞上鸿》《水仙操》等曲,这一次却未携琴随行。孤客羁旅,正宜与琴对话。所以饶宗颐刚到,张充和便以珍藏多年的宋琴“寒泉”相借。

借琴时,张充和赋《八声甘州》词云:

负高情、万里寄寒泉,珍重记前游。但拂尘虚弄,琴心宛在、琴事长休……

饶宗颐步韵和之:

感深情、秋日借寒泉,宝瑟结清游。任急弦飞听,昔心长系,夕饮未休……

两首词是为借琴而作,但心心念念的都是当年的赠琴人——查阜西。

20世纪30年代中期,查阜西年逾不惑。他的前40年过得极其跌宕:鼓动父亲参与改朝换代的起义、立誓为惨遭杀害的父亲报仇、在海军学校领导学潮被开除、追随孙中山建设空军、流落乡间养鸡养鸭、写文章翻译书、当中学教员、秘密加入国民党和共产党、“分共”时坐牢亡命、写出中国民航的第一份规划书……此刻,昔日的热血青年终于安稳下来,平凡地担任着欧亚航空公司的秘书主任,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过去。

弹琴讲究师承。查阜西当然也有老师,但老师都不是名家,他学到的只是一些琴歌。13岁开始学古琴后,查阜西更多的是靠自己不断摸索。20多岁时认识了更多的琴友,他才知道古琴的主流是独奏,最为琴人推崇的境界是“清微淡远”。他自小丰富的音乐生活给了他厚实的底蕴,曲折的经历给了他开阔的视野和丰富的心灵,他早早地就在日记里发誓,要“集诸家琴说,参以新知,辑为琴谱,以图振敝起废”。

宋琴“寒泉”

抗战爆发,烽火逼近江南,琴人的黄金年代结束了。很快沪、宁不保已成定局,国民政府开始内迁。仓皇之际,欧亚航空公司准备将全部器材向内地紧急转移,由查阜西主管。查阜西为完成使命,顾不上在苏州的家人,自上海飞往西安,再转昆明;家人则自行逃难,流徙千里,南下会合。

在昆明认识的友人里,与查阜西最为投契的是琴人郑颖孙以及他的安徽老乡、文艺知己张充和。郑颖孙长查阜西两岁,安徽黟县人,长期任教于北京大学,与张友鹤、管平湖同为北方琴坛的名宿。他有旧派的风度,又有新派的气象,在当时就以雄厚的乐器收藏而著称。

张充和抄录的《长生殿·弹词》昆曲谱(局部)

1939年,查阜西44岁,张充和25岁。查阜西跟着大家叫张充和“充和”;张充和最初也规规矩矩地叫他“查先生”,没多久,实在太熟了,倒是喊“老查”的时候居多。由于张充和在合肥张氏四姐妹里最小,查阜西在兄弟四人中也行四,所以书面场合俩人便以“四姐”“四哥”相称。

张充和在安徽老家有琴,但她直到认识了郑颖孙、查阜西之后才爱上琴声。她喜欢在安静时听琴,喜欢《秋江夜泊》和《潇湘水云》。

查阜西原本什么音乐都爱学,少年时也学过一点儿昆曲,这时遇到张充和,旧兴复燃;张充和实在太喜欢琴声,也忍不住想弹上几曲。琴家曲人,正堪相授。张充和学琴粗浅,查阜西学昆曲也差不多。当时与查阜西同学的还有罗常培等人。张充和晚年回忆说:“他(查阜西)学昆曲是马马虎虎的,没学几个曲子,还不如罗常培。”并调侃自己,“我学古琴,和查阜西学昆曲一个样。”

张充和曾为查阜西抄过一份《长生殿·弹词》昆曲谱。这是她早年的书法精品,下笔沉着,布局疏朗,满眼空灵之气,更兼唱词直书,工尺斜行,朱色板眼错落,别有妩媚。但最有意思的还是落款“廿九年春二月为阜西先生琴伯抄《弹词》。云龙厂主”,下钤朱文小印“张”。“伯”者尊也,她忽然一改“老查”“四哥”的称谓,恭恭敬敬地端出“琴伯”这样的称谓来,女儿家的顽皮心性也便表露无遗了。

1944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形势彻底扭转,同盟国开始着手胜利后的重建。次年春,中国向美国派出了一支十人考察团,查阜西作为刚刚组建两年的中央航空公司的副总经理,奉命参与,负责考察美国的民用航空事业。然而,“与某方之合作计划甫成,而政府合资政策突变,来电婉谢,于是功告垂成”。但这次业务上失败的旅行,却是成功的古琴之旅。

此前,美国曾出现零星的古琴活动,但引起一定反响的正式演出,只有1938年10月到次年5月间中国文化剧团在美巡演时卫仲乐的演奏。查阜西的到来,让久已消歇的琴韵再展新颜。在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他在波蒙纳学院、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俄亥俄州音樂学院等高校,美国国会图书馆、美国音乐家协会、美国国家地理协会等机构举办古琴演出与讲座;在美国国会图书馆鉴定古琴,拍摄了“七百余尺、都五百余卷”的古琴文献正片,并留下《潇湘水云》《普庵咒》《梅花三弄》《忆故人》《鸥鹭忘机》《渔歌》的录音……其间所用的古琴,就是宋琴“寒泉”。

这次赴美,查阜西原本没准备带琴,“来时因高罗佩之敦劝,故将宋琴‘寒泉随身携带”,但1946年4月底他启程回国时,因为行李太多,便将“寒泉”盛以琴匣,寄存在国会图书馆的友人处,留待日后再取。

其时抗战已经胜利,国共双方正在和谈,和平建国的气氛极其浓烈,绝大多数人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期待与热情,颠沛半生的查阜西也一样。他开始重新整修在苏州南园的“后梅隐庐”,扩大面积,种下许多从美国带回的花草种子,又在盘门东大街的张氏花园订了不少果树苗栽在后院。他将张充和几年前抄的昆曲谱《长生殿·弹词》精心重裱,并请友人、同事,也是琴人的吴鹤望署签。生活好整以暇,似乎焕然一新。

张充和

朋友们也都陆续归来,各安所居,像从前一样。张充和在苏州的家里也是曲友满座,雅韵不绝。她常去后梅隐庐,查阜西的摄影技术也派上了用场,给她拍了许多照片。

但内战渐渐不可避免。查阜西也受到共产党中的老战友李维汉的关注和动员,重新拾起青年时代的共产主义理想,在中共上海情报委员会书记吴克坚的领导下工作。他放弃了精心经营的后梅隐庐这一方小天地,投身于时代馈赠给自己的波澜壮阔的大世界。

人生的因缘际遇真是不可思议。19年前在大动乱中与党组织失去联络时,查阜西肯定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形势下归队。同样,1945年,查阜西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弹奏“寒泉”时,也不会想到,听众中有一位德国犹太裔的学术世家子弟——汉斯·赫曼特·弗兰克尔,将会在3年后改变张充和的命运。

1947年,张充和应邀北上,到北大教授书法与昆曲。半年后,她认识了正在北大西语系执教的汉斯·弗兰克尔,并于1948年11月19日与其结婚。一个月后,他们南下,从上海远赴美国。后来,汉斯·弗兰克尔从事汉学研究,张充和给他改了一个中文名字:傅汉思。

深交十载的“四姐”结婚,查阜西自然要送上一份不寻常的礼物。他肯定想起了张充和学琴的往事,也许还想起了自己一年前将抗战中常用的“绿绮”琴赠给了中学时代的恩师、学者王易的雅事,同时又觉得两年前未将“寒泉”携回似有天意……他告诉张充和:你们到了美国,去国会图书馆找我的一位朋友,我存放在他那里的古琴“寒泉”,就是给你们的结婚礼物!

许多年以后,张充和说起收到的最佳结婚礼物,凡三件,第一件便是“寒泉”。

欲说“寒泉”,先从“响泉”说起。《今虞琴刊·古琴征访录》著录了查阜西当时所用的古琴七张:漱玉、九霄步虚、雩风、雪夜冰、响泉、长风、潜泉。其中对“响泉”的介绍大致是:仲尼式,形体适中,桐梓面底,细牛毛断纹,声音松透,玉轸,腹款为“乾道四年紫阳朱氏藏”“光绪十二年云闲重修”。

这张“响泉”,就是查阜西赠给张充和的“寒泉”。

张充和结婚、南下、赴美之际,正是国民党军队在战场上节节败退、共产党地下活动形势日益严峻的时段。她不会想到,当查阜西告诉自己怎样去取“寒泉”的同时,一辆吉普车停在苏州北局的祥生汽车出租公司里已近一年。查阜西让时年16岁的儿子查克承练就一身娴熟的驾驶技术,做好随时带上全家人转移的准备,同时给他一支手枪以备不时之需。在这历史的转折关头,两位好友也许都知道,彼此正在承担与将要迎接的是不同的命运。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一年之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憧憬这一天已有20多年的查阜西却不能欢呼——他正在香港默默地进行中央、中国两家航空公司的起义说服工作。一个月后,两航百余架飞机宣布起义,11架飞机北飞,震惊一时。立下大功的查阜西在3年后只保留了一个民航局顾问的虚衔,正式转行,从事古琴的专业研究,去实现他青年时代的梦想。

20世纪50年代初,琴人们面临着一种尴尬的无奈。古琴顶着“封建士大夫”“孤芳自赏”的帽子,在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时代里显得多余甚至尴尬。查阜西和他的琴友们尽自己所能,证明古琴能服务于新社会,以此保存古琴种子。

张充和抄给查阜西的两首《八声甘州》

查阜西偶尔也能得到张充和的零星消息。1960年夏他有西南之游,6月9日在贵阳见到了张充和的弟弟张宗和,在当天的日记中他说:

……又言四姐与傅汉思伉俪甚笃,已有子女各一,赠其阖家照片一帧,似父母子女乐融融也。

这对惦念故友的查阜西来说,无疑是令人欣慰的消息。

“文革”期间,张充和一度以为查阜西已不在人世。“文革”后期,中国的社会状况逐渐趋向平稳,许多人与海外亲友都恢复了联络。1974年,张充和得到了查阜西还在世的消息,“喜极”,再赋《八声甘州》:

度长空、一掬见龙泉,泠然忆清游。喜佳音万里,故人犹健、疑谶都休……往事分明在,琴笛高楼……

1976年3月,81岁的查阜西收到了曲友、张充和二姐张允和的信,信里附有张充和亲笔抄录的之前所作的两首《八声甘州》,末行是一句中规中矩的套话,却满是俏皮的神色:

阜西四哥 /  嫂同粲。充和。

与充和多年音尘隔绝,老人纵然迭经劫波,此刻也必然心潮澎湃。然而,想说的话越多,落在纸上的越少。

4月15日左右,查阜西又接到張充和的复函。这次他了解了更多张充和、傅汉思在美国的工作与生活情况,也第一次知道了30年前他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弹琴时,傅汉思便在听众席中,傅汉思认为他的弹奏“入定”而富“美态”——当然,这是傅汉思修习汉学之后所采用的词语。

5月14日查阜西作复,信末说:

来书已几度回环阅读,兜来旧游光景欲骋宣笔下,竟衰不能作,今仅简复,而且迟延,十分抱歉,以后绝不使邮鸿断怠耳。

写完这封信一周之后,查阜西便因忽发脑出血入住空军医院,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终于8月10日去世。

1979年,张充和回到阔别30年的故土。这一年,她65岁,昆明旧游已是40年前的往事。得知故人去世的消息,张充和迭经修改,为查阜西写了第三首《八声甘州》:

正丁宁休怠、鱼鸿相招故国重游。叹泠泠七弦,凄凄一代,千古悠悠。渺渺天西望极,欸乃起渔舟。惟有忘机友,远与波浮。

休论人间功罪,叹生生死死,壮志难酬。把琴心剑胆,肯逐向东流。迩余辉、晴空照雨,待谱成十万灿神州。抚新词、临风缄泪,寄与闲鸥。

三首《八声甘州》中,第三首改动最多,其实初稿亦好,尤以“尽艰辛事事,不挂上眉头”一句为佳。总结一生,不以“艰辛事事”为意——正如查阜西晚年的一张照片上,他沉浸在翻检与著述的快乐之中,脸上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温柔与沉着,好像一生没有经历任何波折,好像他的探索之旅刚刚启程。

(临江仙摘自中华书局《往事分明在,琴笛高楼》一书,本刊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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