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们悬挂在夏天

☉罗 兰

进入盛夏后，全国各地频现高温天气，福州一群清洗空调的父亲开始忙碌起来。这是一群白血病患儿的父亲，为给孩子赚取救命钱，不时悬挂在几十层的高楼外墙作业。

保险绳要系两根，一头系在房屋主梁、楼梯扶栏这样结实稳固的地方，另一头系在自己身上。绳子调整到合适的长度，人小心地翻出窗，手脚并用，利用每一个能够帮助稳定身体的突起和缝隙，慢慢接近悬挂在外墙的空调外机。

对35岁的魏庄文而言，这惊险的情景是他的日常。他身材高瘦，皮肤晒得黝黑，做事利落，一看就是干活的好手。踩到空调外机的安装架上，魏庄文取出工具开始维修。阳光下，他工作服背后的“钢铁侠护卫者”几个字格外显眼。

“钢铁侠护卫者”，先前是魏庄文的儿子昊昊送给爸爸的称呼，后来变成一支清洗、安装、维修空调的队伍，目前大约有20人。魏庄文是这支队伍的带头人。他老家在福建南平，14岁就外出打工学艺。30岁时，他已经在福州有了自己的理发店，生意红火。儿子昊昊5岁，活泼好动，是魏庄文的心头宝。

“白血病”，诊断结果狠狠砸向这个年轻的父亲。治疗58天，昊昊终于暂时脱离了危险，可花费已达40万元。

稳定、规律的工作做不了了，魏庄文很快转让了理发店。一边，没有了收入；另一边，高昂的医疗费账单不断产生。妻子全力照顾孩子，他需要给家庭找到一条新的生路。

一天，魏庄文在医院附近碰到一个空调清洗工。学过家电维修的他心里一动，上前询问能否教自己洗空调，对方很爽快地答应了。后来这位师傅得知魏庄文的情况，不仅没收学费，还送了他一套清洗工具。很快，魏庄文开始干起了空调清洗。这份工作时间灵活，收入也不错，让陷入绝境的魏庄文看到了希望。

昊昊住的医院擅长血液病治疗，福建全省的很多白血病儿童都聚集在这里。而孩子们背后，是一个个面对和魏庄文同样困境的父亲。当地公益组织提议，给这些父亲成立一支清洗空调的队伍，这样大家都能有一份稳定收入。于是在2018年，魏庄文牵头，把愿意加入的人组织起来，教他们洗空调，自己接单后再派给队员们。刚开始，队员们只能清洗室内机，一台60元，而维修、清洗一台室外机能挣200元至300元，收入丰厚得多。经过高空作业培训后，队员们都愿意接室外机的单。

夏天是空调清洗的旺季，父亲们在一个又一个炙热的天气里悬挂着。保险绳不仅系着他们的生命，还有孩子们的治疗费。魏庄文最高爬过79楼，一个听上去就令人眩晕的高度。他却说跟爬到2楼没什么区别，“别往下看就行”。

危险仍是存在的。一次，魏庄文从12楼的窗户爬出去，刚踩到空调支架上，年久衰朽的支架就垮了。他斜着身子迅速向下滑落，一下坠到11楼。幸亏绷紧的保险绳拽住了他，11楼的住户搬来凳子让他踩着进入室内，他这才得以脱险。

今年夏天福州多雨，气温一直不高，空调用得少，清洗、维修空调的生意就相对萧条。人们觉得气候舒适，魏庄文和队员们却着急又无奈。他们希望天气热些，再热些。为了多挣钱，连干十几个小时是常事——有的人白天清洗空调，晚上送外卖到凌晨一两点。

邻近的厦门有大单活儿时，“钢铁侠护卫者”也过去承接。去年他们带着铺盖卷儿，在厦门干了两三个月，晚上就在公园凉亭里凑合住。后来，当地的公益组织为他们提供了免费住宿地。魏庄文还记得，刚到厦门那天，他看着路旁楼上密密麻麻悬挂的空调，感觉特别高兴，“能多赚一点”。

根据上述资料，假定2017年初粤信公司购入KY公司债券划分为以公允价值计量且其变动计入其他综合收益的金融资产，至2018年1月初重分类为以摊余成本计量的金融资产，或重分类为以公允价值计量且其变动计入当期损益的金融资产。粤信公司相关的会计处理如下：

“钢铁侠护卫者”的人数一直在变化。几年间，不断有人加入，也不断有人离开。最早入队的6位父亲里，除了魏庄文，只有一位还在队，后来陆续加入的队员也有不少回了老家，“80%都治愈离开了”。这和公开资料显示的中国儿童白血病治愈率大致相符。

当然，也有不幸发生。一次面对媒体的镜头，说到有人因为孩子去世而离开，魏庄文把头转到一边。“什么事都有意外，这个我们没办法”，他的目光垂下去，“不提这件事”。

80%以上的治愈率，看上去是个相当乐观的数字，但总有不在这个比例内的孩子。已治愈和正在治疗的，也是一家人一路血汗地蹚过来。

何雷一直牢牢记着孩子的主治医生说的话。他的小儿子12岁，前年7月生病，一直靠化疗控制病情。去年，主治医生告诉何雷，现在医疗水平发达了，如果放在二三十年前，就是有1000万元也没法治这个病。“两个字，坚持”，医生说，治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能坚持住，就有希望。

魏庄文（右2）拉起一支清洗空调的队伍

在队里，何雷是个有些特殊的存在。出于安全考量，“钢铁侠护卫者”通常要求队员年龄在45岁以下，而何雷今年已经50岁了。因为干过家电维修，他在去年被吸纳入队。魏庄文不安排他从事高空作业，除了清洗空调，何雷还负责指导新手，教他们维修知识。

队员们上工都骑电动车，何雷骑车摔过好几次，手和脚都受了伤。原先他租住在医院附近，孩子化疗告一段落回家休养后，为了省钱，他改租了一间由储藏室改造而成的房子。

没活儿的下雨天，何雷一个人待在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和孩子视频通话，刷刷手机。他在福州有亲戚，也有朋友，但从不联系他们。何雷不想承受同情的目光，“有的人可能也不想再和你来往，怕你会开口借钱什么的”。

“钢铁侠护卫者”是父亲们最重要的精神支撑。“至少有个说话的地方。”何雷说。队员们有默契，不在群里讨论孩子的病情，怕影响集体情绪，都是私下相互打气鼓劲。“（病程）比较早一点的家长会告诉我们，某个疗程会发生什么情况，好让我们心里有个底”。

去年，队员们每个月会聚一次。从快餐店里打包一些菜，买点瓜子啤酒，找个开阔的地方坐下来，聊聊最近的工作情况。今年收入少了，大家不舍得花钱，就没再聚过。知道昊昊又住了院，队员们纷纷从网上给魏庄文转钱。“小魏目前是走得最艰难的一个！”何雷感叹。

去年昊昊病情复发，到北京接受了第二次骨髓移植手术。手术前，他的嘴部四周溃烂得血肉模糊，什么也吃不了。今年，手术后的排异反应导致昊昊出现肠梗阻、咳嗽、皮肤变色等症状，住院不到一个月，又花了8万多元。累计算来，5年来，为给昊昊治病，魏庄文已经花了280多万元。

在漫长而艰难的治疗过程中，魏庄文听说，有家长放弃了，想趁年轻再生一个孩子。但他从没那样想过。他说自己从小被父母丢给爷爷奶奶，好不容易有了家，有了孩子，如果就这么放弃，“感觉不对劲”。“做事情要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孩子，尽最大努力完成这个‘任务’”。

“任务”，一个听上去理性、坚硬的词，乍听不像出自一个深爱孩子的父亲之口。然而经历过类似绝境的人才能体会到，在不对称的困境面前，感情本身也变得奢侈，只有进入一种“无情”的本能状态，才能长久地坚持下去。

何雷也是这么想的。他的大儿子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现在就想尽量不拖累老大”。小儿子的病，有一丝希望也要争取，“做人就是这样子”。

队里的父亲大多没有在各类平台上筹过款。“不劳而获会让人变得懒惰。”魏庄文劝说大家，要靠自己的力量赚钱，做得好还可以作为长期的生计。

南方的红壤与苦热，让男人们锻造出朴实坚韧的性情和对亲情人伦的忠诚持守。遇到沟坎，他们没有轻巧地跨过去，而是选择用血汗填平它。

做这行久了，在别人家中、高空室外，魏庄文见过不少不为人知的生活截面。一次他接了一单活儿，到一位老人家维修空调。那是一台生产于20世纪90年代的三菱空调，早就老化不堪。老人说，这是当年和妻子一起买的，如今妻子去世了，他想把空调修好，留个纪念。魏庄文费了很大工夫，找齐早已停产的配件，帮老人修好了空调。

今年3月的一天，魏庄文在一栋楼上做维修，看到对面楼顶上有一对夫妻。丈夫正蹲着安装空调室外机，妻子则在一旁打下手。橘色卫衣下，她的肚子明显地隆起。魏庄文意识到，这是个即将迎来新成员的家庭。远远地，他拍下了他们相互扶持的情景。

活着是一桩艰难的任务，但活着也有温情和希望。最重要的是，得活着。

前几天，昊昊的血小板数值低，魏庄文连续几天到医院给孩子输血。疫情期间不方便探视，他趁着献血的机会悄悄去看了看昊昊。孩子刷着最喜欢的美食网站，要求父亲买这买那，魏庄文都答应下来。

他想，等昊昊病好了，要给他买各种好吃的，带他去看他心爱的企鹅和北极熊，而自己要去趟西藏。那里的蓝天白云下，会站着一个完成了“任务”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