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的人间气象

那年，二伯一家从济南来。年初二，许多饭店尚未开门营业，父亲东跑西问，好不容易找了一家小酒店，订了大堂餐桌，早早地赶到，坐在那儿等候。

车多，路堵。当晚二伯姗姗来迟。餐桌上，一见秧草烧河蚌、野菜炸春卷、韭菜炒螺蛳头、青菜狮子头，熟悉的美食气息，味蕾打开的记忆，二伯兴奋得双眼发光。二伯老了，人在北方，老是念叨着家乡淮扬菜，虽然父亲每次要买十几斤干爽的青菜，择干净了，用快递寄去，二伯在电话里总是唠叨，还是长江岸边，露天打霜的青菜好吃。

一位87岁的老人，在橙黄的燈光下，满头银丝，有些激动。离开家几十年了，口音犹在，口味不改，住在济南城里，总是怀念故土原野上的那一棵露天青菜。

有人说，美食对于一个人，似乎是凝结了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享受——古朴的食材承载着血亲之间的取舍关联，它承载的不仅是味蕾上的感官刺激，更是灵魂深处的涤荡和牵引。乡音跟味觉，代表故乡，总是熟悉而顽固。

风雪吹窗，家人围坐。那次，二伯一家基本都到齐了。二伯的儿子，我的堂弟，一个面色微红的山东汉子，竟也面色唏嘘，动容地搂着我的肩膀，对我说：“哥啊，我虽然从小在北方长大，可还是忘不了咱的根在这里，都人到中年了，以后咱兄弟之间要多走动啊……”

时空阻隔的亲情，因为一张春节的餐桌，而山水相逢，父辈根，同辈情，水乳交融。

除夕夜，如果不能赶回家中，滞留在驿旅上，一个人的餐桌多少显得清冷和孤寂。

唐代诗人欧阳詹，除夕夜落脚在长安客舍。他在诗中吟哦，“虚牖传寒柝，孤灯照绝编。谁应问穷辙，泣尽更潸然”，听着巡夜人敲更的木梆，潸然泪下。可以想见，旅人的餐桌，孤灯寂影，郁郁寡欢，伤感失落。“自唱新词送岁华。鬓丝添得老生涯。十年旧梦无寻处，几度新春不在家。衣懒换，酒难赊。可怜此夕看梅花。”700多年前，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宋代词人吴文英滞留在外不能回家，成为万里未归人。那样的餐桌，有风，从平地升起，苍凉而迷惘。

春节的餐桌，是一碗人间烟火。

在梁实秋眼里，“年菜事实上即是大锅菜，大锅的炖肉，加上粉丝是一味，加上蘑菇又是一味;大锅的炖鸡，加上冬笋是一味，加上番薯又是一味，都放在特大号锅子、罐子、盆子里”。

汪曾祺的儿子汪朗回忆，“老爷子会做扬州三头宴，狮子头做得最多，扒烧猪头和拆烩鲢鱼头由于原料原因，做得比较少，一旦做了，必是香飘全楼道，引得户户开门引颈细闻”。有一年春节，父亲一早起床，特地去菜场买了一个猪头回来，用家里最大号的锅蒸，忙活了大半天。

还是林语堂一语道破：“人生幸福，无非四件事：一是睡在自家床上;二是吃父母做的饭菜;三是听爱人讲情话;四是跟孩子做游戏”——春节的餐桌，就是吃父母做的饭菜。

去年，在外打工的刘老四回家过年。初五，一早开门，他就呼朋唤友相约于百年老店吃早茶。他点了翡翠烧卖、三丁包、千层糕、荠菜春卷，低着头“呼呼”吃一碗滚烫的鱼汤面。刘老四说，鱼汤面汤浓香鲜，再撒上青蒜末和胡椒粉，那个味地道啊!在回家的火车上，他心里一直想着在家乡早茶店里那一碟干丝、一碗面，摆在早晨的餐桌上，热气袅袅，是蒸腾的人间烟火。

相逢于团聚的餐桌边，一对七老八十的兄弟，在昏黄的灯光下，望着满脸的皱纹，面面相觑;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中年人，夜色苍茫里，一个看到另一个，眼角有光，顶上已头发稀疏，鬓角泛起初冬的白霜……

亲人围坐，欢声与笑语，白发与青丝。头顶的天幕上，有微风、阳光;喜笑盈盈，祝福和问好，一派欢乐祥和的人间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