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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老的“魔方”

分类:人生 作者:薛忆沩 整理时间:2021-02-20期刊:《读者》2019年08期 阅读数:人阅读

在乡间深秋的细雨里与姨外婆分别的时候,我贴近她的耳朵大声嚷道:“过10个月,我会再来看您,给您过102岁的生日。”

大多数老人都习惯用“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时候”来回应关于下一次见面的预约。我的姨外婆则轻松地站在我的面前,用一如既往的微笑看着我。那是充满智慧和自信的微笑,她显然非常清楚自己旺盛的生命力会将她带向哪里。

我总说好奇心就是生命力。这是姨外婆教给我的人生哲学。我每次去看她的时候,她总是问我很多问题,绝大部分不是“关于我”的主观的问题,而是她认为我应该知道标准答案的客观的问题。比如,她94岁那年在县城一家书店里买到的那套《沈从文文集》,是不是权威的选本?比如,在她手里翻转了30年的魔方,怎么才能够对出所有的面?比如,哪里还能找到更具挑战性的数独题?这不像一个农村妇女问的问题,更不像一个百岁老人问的问题。

我也总说幽默感就是生命力。这也是姨外婆教给我的人生哲学。每次去看她的时候,我都会对她在语言上的表现有很高的期待。这不仅因为我一贯喜欢通过语言表达的质量去判断人的身体状况,还因为姨外婆的语言总是带给我巨大的享受,而且是感官和精神上的双重享受:它总是那么简洁,总是那么优雅,总是那么精准……最重要的,它总是那么幽默。已经在湖南农村生活了一个世纪零一年的姨外婆总是用她的语言让我这个以苛求语言著称的写作者茅塞顿开。在她面前,我的语言也会立刻变得简洁、优雅、精准和幽默。

这一次走到她身边的时候,我首先注意到的还是她刚刚放下的魔方。这让我为她不屈不挠的好奇心而骄傲。因为没有预约,初见时她对我的到来显得有些诧异,但是她很快就恢复到常态,开始向我提问。她的第一个问题出乎我的意料:“像我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能够活这么久?”她说,她的眉毛不浓,耳朵不大,长的是一副“败相”,她的长寿完全“不合理”。“阎王爷肯定是出了错。”她用很有把握的语气说。

姨外婆的听力已经很差,而她的视力却好得出奇,因此我们交流的方式通常是她口头提问,我写下答案,或者我写下问题,她口头回答。我当然没有能力回答连阎王爷都会出错的难题。于是,我写下了自己对这“不合理”的看法:“这个世界上‘不合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您应该学会迁就。”

姨外婆笑得前仰后合。但是笑完之后,她“变本加厉”,说自己的长寿“太不合理”。

我们就用这口头加书面的特殊方式愉快地交流,话题从物质到精神,从天南到海北。在交流即将结束的时候,姨外婆的长子插话说,他母亲现在除了正常的养老金,还享受百岁老人的特殊津贴。

这则关于她经济状况的爆料,让我忍不住给姨外婆重新划定“成分”。“您现在已经变成了‘富婆。”我這样写道。

姨外婆又笑得前仰后合。接着,她靠近我的耳朵,悄悄地说:“可惜发财发晚了。”

姨外婆的幽默回答引得我抱着她大笑起来。

10年前,我写过一篇短文《外婆的〈长恨歌〉》,介绍我有着惊人记忆力的外婆。这篇文章后来被包括《读者》在内的许多报刊转载,流传较广。那时候,我的外婆已经93岁高龄,却仍然能够一字不漏地背诵出包括《长恨歌》在内的很多古代文学作品。我称外婆是这个特殊项目上的“中国第一人”(尽管她终身的最高职称也只是“家庭妇女”)。在那篇文章里,我第一次提到了外婆“长期生活在中国社会最底层”的妹妹。外婆在97岁的时候离世,“中国第一人”的桂冠自然就落到她妹妹的头上。这对姨外婆是当之无愧的荣誉,因为她也能大段大段地背诵出许多的古代文学作品,更因为她正在朝着102岁的生日平静地走去,还在继续拔高这“中国第一人”的标准。

37年前,我这个北京航空学院计算机科学与工程系的学生,利用大学阶段的第一个暑假,去姨外婆生活的湖南宁乡乡村做社会调查。那时候,中国的改革开放已经在“摸着石头过河”,姨外婆重新过上了有尊严的生活。对世界的好奇和对人生的幽默就是体现她尊严的特殊标志。每次我们在预约下一回见面的时候,她都会特别提醒我,以后只准给她带精神食粮,不要再给她带任何仅能饱口福的食品。而七八年前,在第一次向我“炫富”之后,她感叹说,如果这些钱早来10年,她就会一个人去“看世界”。她对自己的现状显然不满,说自己现在的生活只不过是“坐以待‘币”。接着她马上注明出处,告诉我这个幽默出自另外一位百岁老人——她喜欢的冰心先生。

下一次见到姨外婆的时候,我想问她一个这样的问题:当一位94岁的农村妇女走进县城的一家书店,买走那套在书架上摆放了好几年的《沈从文文集》的时候,她知不知道自己有可能创下一个中国的纪录?7年前,第一次得知姨外婆创下的这个纪录时,我就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我的姨外婆出生于湖湘的名门望族。但是,姨外婆的人生在青春期就开始逆转:首先她正在接受的正规教育被封建的婚姻中断,接着她的日常生活被山乡的巨变颠覆……她甚至一度连温饱都无法保证。我心中有一个关键的问题:这个女儿,这个妻子,这个母亲,这个“长期生活在中国社会最底层”的农村妇女,是凭借什么力量保住了旺盛的好奇心和幽默感,进而保住了不可思议的生命力?另一个问题是:经过那么多生活的磨难,姨外婆除了抱怨自己的长寿“太不合理”,为什么没有其他的抱怨(毫无疑问,“没有抱怨”也是她重要的长寿秘诀)?我一直觉得,作家笔下的人生就像姨外婆手上的魔方,相应地,写作就是不断翻转魔方的过程,而作品的完成就意味着魔方的6个面已经全部对齐,也就意味着作家用合理的叙述完全疏通了现实的乱麻。我希望自己能够找到关于姨外婆经历的所有问题的答案,最终将她的人生变成我的作品。

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一天,我与母亲在长沙街头散步,遇到了姨外婆的一位中学同学。她告诉我们,姨外婆少女时代的绰号是“张五百”,因为20世纪30年代初期她在长沙含光中学读初中的时候,5门功课都是满分。现在,姨外婆的年龄也超过100岁了。这是哪怕用百分之百的天才加百分之百的汗水都很难取得的单科成绩。正因为这样,我在这篇文章的结尾送给姨外婆一个“张六百”的绰号,应该不算“太不合理”吧?

(丁 丁摘自《文汇报》2019年2月6日,李晓林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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