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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稿记

分类:人生 作者:陈年喜 整理时间:2022-04-15期刊:《读者》2022年7期 阅读数:人阅读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的字已经写得在班级有些名气了。因此,我常常接到抄稿任务:黑板报文章、老师的教案、学习资料的油印刻板……反正,总有写不完的字。

我就读的初中是全镇唯一的中学。那时候还不叫镇,叫区,辖制着5个乡20多个村。从初一到初三,有1000多名学生。当时,很多家庭并没有供孩子上中学的条件,很大一部分孩子辍学了,或在辍学的路上,一些人早早参与了家庭生活和生产劳动。这1000多名学生,是同龄人中的幸运者。唯一的中学,自有特别之处:它的建筑青砖砌墙,白灰勾缝,乌瓦为顶,精致而结实,与远处的农家相比,表现出醒目的讲究之气来。教室整齐地列着3排,教工和学生宿舍整齐地列着3排,而操场大得跑一圈要让人饿得掉裤子。

独特之处,还在于它的院墙,土砖垒成,高两米,墙头长满了仙人掌。仙人掌在花期到来时,会开出黄色或白色的小花,奇香在空中飘散,又绸子一样挂在草尖上。它的利刺根根指向天空,在太阳下发出寒光。院墙根,有一排高大的白杨树(据说,它们来自新疆),枝叶密密匝匝的,树冠直指天空。

如此高墙深垒,还是有一阵风从仙人掌的刺尖和白杨的枝叶间吹了进来。它就是文学。那时候,文学就是一阵飓风。

姚老师是初中二年级一班的班主任,他调来学校时,我已上初三,本来无缘与他产生交集。他写小说,写了一篇叫《大丁子》的中篇小说,一本方格稿纸,50页,从头到尾改得密密麻麻。他认识我的地理老师。他大约没有时间,字也写得歪歪扭扭,所以他通过地理老师请我抄写。

小说的内容我至今记得非常清晰:兄弟俩,父母亡故,相依为命,哥哥辍学供弟弟上学,初中、高中、大学,到弟弟有能力可以报答哥哥的恩情时,哥哥却离开了这个世界。故事很凄美,细节很真实,多少有些《人生》的影子,我常常抄得掉下泪水。

初三课程紧,抄稿催得更紧。我个子高,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桌上放着一摞书,我便躲在书后面抄写。抄着抄着,我进入了小说情节,想象着自己也有一位这样的哥哥,供我衣食、书费,让我感受温暖,供我考上大学;我想象着有一位美丽善良的城里姑娘爱上我,两个人从此走向远方。抄到情深处,我止不住叹出声来。

老师以为我遇到了难题,停止讲课,转到我身后,想帮我一把。我兀自沉浸在故事和想象中,被捉个现行,没收了稿本。老师要我当堂检讨。我急出一身冷汗,不是急自己做检讨丢人,是急小说稿有去无回,急姚老师被暴露,急大丁子小丁子的故事从此可能无缘出现于文学世界。我信誓旦旦,保证今后再不抄小说稿了。

一周后,我又被捉住了。这次,怎么保证也没有用,我被当堂授予“两面派”的绰号。这个绰号一直伴我读完初中,离开镇中学。那个多雨的夏天,我将它和书包一起丢弃在中学尽头的路边。

不久,姚老师调走了。我一直不知道,经我手抄写的《大丁子》有没有被发表出来。我没有钱去订阅一份杂志,何况杂志那么多。姚老师很年轻,一副眼镜戴不稳似的,过一会儿,扶一下,过一阵儿,又扶一下。后来我才知道,小说内容写的就是他自己的经历,他出身苦寒的乡村。

那时候,这片土地上铺满了美好的文学情结。而后来的时间,为这些情结提供了足够荒诞又严肃的答案。

我后来才知道,三毛本名陈平,和我同姓。30年前,我抄过她的《闹学记》。

1990年的冬天漫长又寒冷,雪下得异常冗长,从11月一直下到春节。我坐在我家仅有的一扇玻璃窗后给远方的一个人写信。那封信也异常冗长,我写了整整20天。信的内容是三毛的散文《闹学记》。

远方的人是一个女孩,她住在白山黑水间。她的家乡因桦树林和金矿出名。那一年,她20岁。

《闹学记》写了一群孩子的学习和生活,打打闹闹,恩恩怨怨。我觉得写的就是我和她。我把它抄写下来,就是为了让我们在其中相见。这是一纸最好的表白,远胜过一本装订的书。纸是蓝色方格稿纸,纸质细腻,是一位邻居在市电视台做保安时拿回来的电视台专用纸。笔尖落在格子里,像光从木格窗棂上打进来一样柔顺。我不让稿纸上出现一个错字、一个有误的标点,甚至不愿漏掉一个字符,我要让她真切地看到三毛生命里的一段时光和微澜。因为这些微澜也是我们的。我抄写得异常缓慢。

整个冬天,窗外慢条斯理地飘着雪花。太阳有时候出来,映照着它们在空中飞舞。地上的雪薄下去,又厚起来,如此往复。冬麦青润,大地交由它们宰割。远处的五峰山松涛如怒,把雪花吹送到山那边的异乡。

翌年,我去了她的家。我在洛阳买了件御寒的仿皮夹克,坐火车,五天五夜,到了她所在的城市。她来火车站,拿着我抄的《闹学记》作为接头的信号。天空下着雪,她穿一件驼毛大衣,没戴帽子,头顶一片白雪。

一年后,她来信说,一场大水,她家被淹了,书信全没了。她最后说:“我要结婚了。”

2012年,机缘巧合,我路过她生活的城市,她带女儿来接我。她的女儿眉清目秀,分明是那年我抄写的一本《闹学记》中的人儿。时序正是4月,她头顶一缕雪,和那一年的一样白。

世事苍茫,世界仿佛一个魔方。如今,我们再也不用手抄稿了,也再没有人能见到我那时的字,一如没有人能进入另一个人过去的时光。这也包括我自己。

(彭慧慧摘自山东文艺出版社《一地霜白》一书,肖文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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