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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

分类:文苑 作者:李碧华 整理时间:2022-05-19期刊:《读者》2022年9期 阅读数:人阅读

“明早10点钟的飞机,我就不送你了。”张萌老人从厨房中端出一碗茶汤,“趁热喝了吧。”

这是2007年的合欢汤。

精神压力大,思绪不安宁,五脏六腑为七情所伤……她会为他,也为自己,煎煮合欢汤,材料有卷筒状的合欢皮、甘草、茯苓——当然少不了主角:合欢花。

合欢,自古以来被认为是一种代表吉祥的爱情树。

“相传夫妻新婚之夜共饮合欢花茶汤,能保永世和合。”于峰曾经这样问张萌,“中国人都相信这个,对吗?”算来,这已经是40年前的往事了。那年他23岁,她21岁。“没那么神。”她笑道,“只因合欢蠲忿,香气令人消除抑郁愤怨,心神恢复平静。”

“茶汤用的是干花——那花原来是什么样儿的?”

张萌道:“合欢可美了,花丝细长,像一球红绒。散开是红羽毛,风吹过轻柔晃动。最有趣的是花畔小叶,每当夕阳西下时便成对相合,到了第二天清晨,又像孔雀开屏似的舒展开来——”

“也像我们俩。”于峰举碗喝茶汤,“夜里偷偷相聚,见不得光,白天分开得远远的。”

“合欢”就是他们的信物吧。

40年前,1967年,他们初遇。于峰是印度尼西亚华侨,来中国留学,学中医。走在上海市南京东路上,迎面碰上匆匆赶路的张萌,他上前问道:“同志,请问外滩怎么走?”

她愕然,这个肤色黝黑、一脸纯朴的男生,原来是异国来客。漂亮端庄的张萌忘了自己要去干什么,他们彼此吸引,一见钟情。她陪他去逛外滩,华灯初上,一朵合欢花悄然绽放。

他学的是医科,而她是一名温柔细心的护士,一切好像冥冥之中的定数。

热恋的男女,碰上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交往十分避忌。愈是偷偷摸摸,愈是情难自控。不久,张萌有了身孕。

他们想赶忙登记结婚,但当时一个中国女孩怎么会被允许嫁给外国男孩?结婚证明没办成,于峰的签证却到期了,他被迫返回印度尼西亚。两个人从此天各一方。

张萌坚持把孩子生了下来。她为女儿取名“小欢”。非婚生子,受尽白眼凌辱。张萌是护士,有专业知识,有工作经验,却被派去做清洁工作、收拾尸体、侍候脾气暴躁的老病号、照顾救治无望的病人……张萌的寡母郁郁而终,她的女儿也被同学和家长百般瞧不起……一个50多岁的中风病人,对张萌十分同情——这绝非爱情。不到30岁,但已历尽风霜雨雪的张萌,只寄望有片瓦遮头,好好抚育小欢成长。孩子得有个“爸爸”。当秦楠可以勉强行动时,他和比他年轻20多岁的张萌去登记结婚。

“这不能给办证明。”组织强调,“张萌有个女儿,她当年跟外国男人已经有婚姻关系了。”

张萌只能委屈地填上:同居。

小欢由张小欢,改成秦小欢——她永远不可能叫于小欢。同居后,张萌仍是一个衣不解带、夙夜匪懈的护士,不过她只侍候一个病人,而且没有薪水。秦楠仗她照料,待她不薄——这绝非爱情,她心知肚明。

40年过去,秦楠去世了,小欢也嫁人了,张萌孑然一身。她守住秦楠留下的房子,好歹有片瓦遮头。60岁出头的女人,眼睛昏花,易倦,心灰。睡到凌晨两点多醒来,她怕静,开了电视,回放白天的新闻节目。

她倒了杯开水。电视画面上有一个老头儿,拿着一张照片。

看真切点儿:两条中长的辫子,七分脸,眼神投向远方,充满希望和生机,端庄浅笑却掩不住神秘的甜蜜……那不正是21岁时的自己吗!40年前全国少女的“经典”造型,今天看来当然像一个梦。张萌赫见自己当年的照片,如着雷殛。为什么自己早已忘却的旧照,会在午夜回放的电视节目中出现?手中的开水泼洒一地,她双腿发软,头皮发麻,无法站稳,跌坐在椅子上,迷茫而心痛……

她原以为自己看错了,以为是小欢,女儿虽然长得像自己,却从来不曾如此笑——小欢似乎不大会笑。她问张萌:“妈,你为什么给我取一个让人一听便知道我不快乐的名字?小欢,小欢,我的欢乐天生就比人家少。”私生女,从未见过生父,继父是母亲的同居人,身份不明,总遭歧视,别人口中的拖油瓶……小欢常常想:“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

张萌没有告诉她,给她取“小欢”这个名字,只是纪念合欢的故事。她喃喃道:“你少有欢乐,而我根本没有。”

思绪回到电视画面上自己的青春岁月——她不是没有过欢乐,只不过欢乐的时光极为短暂,中断得太快,这比没有更令人难受。好在一切她都熬过来了。

这是外滩。记者在采访一位手持照片的老头儿,他60多岁了,站在很久很久以前走过的故地,请陌生人帮忙:“我在寻人。”

这是老人的心愿。他寻找的,是40年前被迫分别的中国情人,名唤张萌。原来的住处早已被改建成商场,不知她搬到哪儿去了,还在不在上海?还在不在人间?他在外滩流连,以为缘分还是会把他们拴在一起。

老人于峰自报身世,他现在是印度尼西亚一家食品厂的老板,生产的是果脯、榴梿膏、椰子糖、波罗蜜、果条……皆为甜食。因为他忘不了23岁来中国学中医时那段甜蜜的日子。现在他有钱了,只想完成一个渺茫的心愿——希望与当年结不成婚的爱人重逢。

记者问他:“于峰先生,你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萌,我渴望喝到你的一碗茶!”

这是新闻节目末段的一些花絮。《寻人》是天天播放的节目——中国太大,人太多,风浪太大,离合太无常……

记者末了面向镜头:“如果有观众认识张萌女士或她的家人,请马上与本台联络。祝于峰老人心愿得偿。谢谢各位。”镜头转向黄浦江。张萌缓缓站起来。

外滩一直是上海的骄傲。雄伟的万国建筑群,几许风雨屹立不倒。百年老字号和平饭店的1314房间的门铃响了。于峰被门铃吵醒,他打开灯,戴上眼镜一看时间:凌晨两点多。众人早已进入梦乡,饭店谢绝访客上楼。他自大门的猫眼一瞧,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便问道:“这么晚了,谁?什么事?”

“给你送茶来了。”

“什么?”他一愕。心狂跳。是她吗?找到了?

门陡地打开,他马上认出她来,她也马上认出他来。

他紧紧地拥抱她,一切恍如昨日。

“不准哭,不准哭……”

“来,喝茶。”她在这个五星级饭店的豪华套间,泡了两碗合欢花茶汤。

她知道他的前尘了。于峰回到印度尼西亚后,无法再来中国。他结了婚,妻子贤惠,生下两子一女。他继承了老丈人的食品厂,生活优裕。年初他身体不适住院,被确诊为肝癌。他长期焦郁,念念不忘当年那位才21岁、肩挑一切的初恋情人,特地回到故地,寻找故人。费尽心思却毫无结果,刚好有电视台知悉,采访他之后把节目播放出来。

张萌听了,道:“刚好我看到了。”

“这就是缘分吧。”

“不,40年了,终究是有缘无分。”张萌望着他,道,“还是你太太命好。”

张萌有两段“婚姻”,可自己从来没当上“太太”。于峰问道:“你……这些年来快乐吗?”

“不算快乐,也不算不快乐。一个人心灰意冷了,就再不会觉得痛。女儿嫁人了,她的孩子十几岁,上中学了。她没见过你,也不太想见我。我在浦东,他们一家住在浦西,隔了一条黄浦江,远着呢。我们偶尔通通电话,很少见面。”

“我对不起你们母女俩。”于峰感慨道,“我没爱过我太太,也对不起她。”

“你看你还算是个人吗?”张萌微微一笑,“你连医生也没当上吧?”

“我现在已经是病人了。”

“书白念了。”

“可是人没有白爱。”他呷了一口茶汤,烫嘴,赶忙吹了几下,“我们老了,合欢花年年开。我们死了,它还在。”

“你知道合欢的故事吗?”她问。

“知道啊。你跟我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合欢蠲忿,香气可消解一切抑郁愤怨,也唤夜合花——”

“告诉你一个传说,在中国古代,有一位叫舜的皇帝,巡视南方时,不幸死于苍梧之野。他的两个妃子,是尧的两个女儿——娥皇与女英,闻讯追至湘江,遍寻不获,终日哭泣,泪尽滴血,死后该处的草地上长出血泪斑斑的湘妃竹。”

“这跟花没有关系啊。”

“娥皇与女英死后化作神女,与舜的精灵合一,变成纪念爱情的合欢树,昼分夜合,香魂万古。”

于峰端茶汤的手凝在半空。张萌道:“多讽刺!所谓爱情树,冥冥中注定是三个人的,大家却以为是二人世界。你和我?不,还有她。”

“我从没听过这个故事。”

“当然。如此不祥,连我自己也不想听,但一切终究还是逃不过天意。”

这个晚上,他们俩说了一生的话。时间不多了——他要乘坐早上10点钟的飞机回国。

张萌拒绝于峰留给她的钱:“我要钱干吗呢?没用。我连你的人也不要——你回你家吧。好好保重。年岁大了,身体不好,不必再来了。”

张萌坚持在天亮时离去,不送他,也不许他送。

夜里相合,白天分开——这就是合欢。吃了多大的苦,恨过,却还是爱着——这就是爱情的魔力吧?张萌和于峰无言地作别,各自回家。

当晚节目播出,其实秦小欢也应该看到的。可她正看电视时,憋不住,先去小便。出来时,这档《寻人》节目已播完。小欢从未见过生父,此刻亦碰不上——终究是没缘分。她隐约听到“张萌”这个名字。

她心血来潮,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却没人接听。怎么接连两天都没人接听?担心发生意外,她还是决定上门去看一下——母女虽关系疏离,到底血脉相连。门打开了。母亲瘫坐在椅子上,已平静大去。地上有一个破碎的水杯,水已干。

电视机还开着呢。

医生后来说,老人死于心肌梗死,可能是因为情绪一时亢奋,但她在短时间内安详离世,无大痛苦,也算笑丧。

据尸斑验析,大概已死去3天——就是死于那个晚上。

她走得不甘心,她一直在等啊等,终于等到最后一秒,还是见了故人一面,把合欢的故事了断,才上路。

(林静好摘自微信公众号“当代作家”,李 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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