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馄饨不混沌

分类:人生 作者:陈峰 整理时间:2022-04-15期刊:《读者》2022年7期 阅读数:人阅读

吆喝声掀翻了村庄的寂寞。

那是在吆喝什么?是兑糖客人的吆喝吗?不像。是卖泥螺、蟹酱的吆喝吗?也不像。这口音奇奇怪怪,超出了小孩子的想象,叽里呱啦,肯定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

大人在一旁说:“在吆喝着卖馄饨呢,那是温州人,说的是‘瘟话’。”大人瞪一眼小孩,警告:“别靠近担子,吃了这馄饨,读书要混沌了。”

远远地望见摊主坐在小凳子上,将抽屉抽出推进,忙碌着。孩子们望着,不甘心,吸一口空气解解馋,一股香气钻进鼻腔,好闻极了。这香味从何而来,谁都知道,是这摊子带来的。

不管了,不管了,去看看,到底是什么让人混沌了。河对岸阿红的娘刚生下弟弟,要吃馄饨。阿红在馄饨摊边等待时,得意地东张西望。我迈着小步子围过去,想看个究竟。摊贩落手快得跟变戏法似的,还没等我看清楚,粉色团团已盛在碗中,清且醇香的汤,泛着油花,撒上碧绿的葱花,映着鲜红的肉馅,阿红提着篮子,急急地回家去了。

粉团团里面还有肉,原来这就叫馄饨,清清爽爽的馄饨哪里混沌了。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大人的脑瓜子里尽是些唬人的东西。

等我上了小学三年级,村里才有了馄饨铺。上学路过时,我会站在店铺前看一会儿,只见师傅用单支筷子拨一点儿肉馅,往薄如蝉翼的馄饨皮上一抹,左手顺势一捏,往木格子一扔,馄饨便柔顺地躺在那里,一只接一只,一排挨一排……我呆呆地看着,心想,这师傅如果学武功,肯定是个武林高手。馄饨就是暗器,裹上铁弹,往人身上一掷,嘿嘿,谁也想不到。

彼时大家的早餐一般是在家吃的泡饭,三分钱一张的大饼,都是偶尔才吃,更别说馄饨,要一角三分钱一碗呢。但也有例外,比如生病时可以吃。所以我暗中期盼生病,故意把衣服脱了,故意在冬天喝点凉水。

终于,感冒虚张声势地来了,只一点点的头昏脑涨。没关系,我吞下一口热茶,装成浑身无力的样子,要求父亲带我去医务室量体温。父亲终于开口:“去吃碗馄饨开开胃吧。”

等的就是这句话啊。

母亲在一旁反对:“吃什么馄饨啊,一点点热度,睡一觉就好了。”我缠着父亲,要他说话算话:“不是常常说君子说话,四匹马也追不回吗?”

走到馄饨铺子,我迫不及待地跟师傅说,要一碗馄饨,声音响亮得丝毫看不出生病的样子。师傅应声“好嘞”,开始包馄饨。这次我看得真切了,左手馄饨皮,右手竹签,挑一点点肉糜,贴在馄饨皮上,几根手指一拢即合,扔一旁,如此反复。馄饨之间撒了面粉,互不搭界,相安无事。下锅,水沸,看到馄饨鲜红的馅心一面朝上浮起,便熟了。一碗汤波荡漾的小馄饨端上来,香喷喷的,用调羹轻轻搅动,片片羽衣裹着一团团红色的馅,上下浮沉,星星葱花如柳眼初舒。我舀起一个吹啊吹,轻轻嘬一口,馄饨滑进嘴里,满口的汁水,柔软滑嫩,透骨鲜香。顿时,鼻塞没了,呼吸顺畅。感冒早好了,只恨还没吃够,已见碗底,汤也没影了。

后来,父亲带我去县城的馄饨店,我见识了剁肉馅的奇妙。师傅双手各执一把刀上下翻飞,将肉剁成肉末,再用一根圆筒状的棒槌敲打。师傅说,肉打得越久便越烂熟越膨胀,打到最后,蓬起的肉茸会起丝,用竹签一挑,馅儿便粘在馄饨皮上了。偶尔,父亲赏我一碗馄饨,我就想着要细细吃、慢慢品,但又总是囫囵吞枣,想着有朝一日赚了钱,一次吃它个两三碗。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馄饨皮薄馅小,吃的是情趣,并不是为吃饱。用小调羹舀一舀,吹一口汤,仿佛一面湖水,翠绿的葱丝在碗中荡荡漾漾,这是生活的情调。以前哪有闲心追求情调,在求饱的年代,普通人家对馄饨望而却步。

如今,故乡的馄饨尚在,我却再也吃不到过去那种精致玲珑、有情有调有烟火味的小馄饨了。眼下的馄饨,皮厚馅多,皮是机器加工的,肉馅是绞肉机绞的,包出来的馄饨,个头硕大无比,荒腔走板成饺子。

即便如此,馄饨依然深受食客喜欢。

深夜,街头转角处,昏黄的灯光下,雾气袅绕,一边是馄饨摊,一边是大饼摊,馄饨配大饼。寒风中,人们搓着手,缩着脖子,等一张饼,等一碗馄饨,吃完,心里暖暖的,然后打着饱嗝儿,回家。

(任轻波摘自化学工业出版社《四时之味天然欢喜》一书,黄思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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