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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君

分类:人生 作者:杨本芬 整理时间:2023-10-01期刊:《读者》2023年8期 阅读数:人阅读

在共大读书时,一日,经过学校食堂,我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女生坐在门口。视线接触的那一刻,我怔怔地看着她,她也怔怔地看着我,好像彼此之间产生了一种吸引力。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湘君。她穿得并不招眼,黑色洋布衬衫、灰色裤子,细眉长眼,扎着两条短短的辫子,随性地坐在那儿,两条长腿惬意地往前伸着。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气质。

第二天,她居然走进我们师范班的教室,原来她是新来的同学,比正常开学晚到了些日子。

她总是那样松弛洒脱的模样,但人很安静,几乎不主动说话。她会吹口哨,课间也不怎么出去,常常坐在课桌前自顾自地吹着口哨。有时快上课了,老师还没进来,教室里一片喧嚷,突然她开始吹起口哨,悠扬之声一响,大家顿时鸦雀无声。她的口哨就有这么大的魔力。

熟识之后,我还知道她花鼓戏唱得好,一曲《刘海砍樵》,唱得不知多地道、多活泼。我快被她迷住了。

湘君经常收到从武汉大学寄来的信,一周至少一封。其他人都难得有信,她却常收到信,信封上还有“武汉大学”的字样,真是让人羡慕不已。然而,湘君根本不看,拆都不拆,收到信就随手丢在床上。

这太让人奇怪了。这对写信的人也不公平啊。我实在忍不住,一日问她为什么不读信。她从床上拾起信,递给我:“那你替我念吧。”

我惊呆了。然而她硬要我给她念信:“念吧念吧,我懒得看,你念给我听。”

好奇心战胜了我的迟疑,我接过信。“最亲爱的妻子——”我念道,信居然是她丈夫写来的!她就比我大两岁,却已经结婚了!我压制住惊讶,继续念,“知道你已离开家乡,去江西求学,换个环境也好。我一直没有等到你的音信,这让我很难过。我对不起你,只能等我毕业了,加倍地报答、呵护你,让你过上幸福的生活……”

下面的缠绵话我不好意思念出口了,把信递给她:“不念了,你自己看。”

她不看,把信胡乱一折塞进信封,打开抽屉扔进去——那儿已经堆积了不少来自武汉大学的信。

真是难以理解啊。

武汉大学的信三四天必有一封,绵绵不断。某一天我对她说:“不管你怎么想,好歹给人家回封信嘛,你这样不理不睬太残忍了。”

她回到宿舍就写了一封回信:“辜立平同学,来信收到,我一切都好,无须挂念。”

我对这个叫辜立平的武汉大学学生产生了同情,决定给他出个主意,以结束这种无望的局面。地址是很容易获得的,信封上就有。

“辜立平同学,我是湘君的同班同学,也是她的室友和老乡。我觉得你和湘君有太多误会,你想办法来趟学校,和湘君好好沟通一下,以免你们的婚姻出现危机。”

我没署名,只是做了个多管闲事的人。

辜立平始终没有来,只是来信越发勤了,由三四天一封变成两天一封,湘君依然不看。

开学一个月后,由班主任带队,我们去一个叫青铜岭的深山砍毛竹。好几十里山路,一条宽阔的大河伴随始终。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我们要爬上山,砍倒一根根粗大的毛竹,运下山。再扎成竹排,推进河中,让河水把毛竹运到下游。

我和湘君负责给大家做饭和洗衣。

一日,下着密密麻麻的雨,我和湘君坐在屋檐下,看着细雨像一块纱布罩下来,把大地、山谷、树木笼罩成一片。湘君忽然转脸看着我说:“你是什么原因来共大的?”

我说:“我正在湖南读着中专,学校忽然停办了。家里房子倒塌了,我无家可归。幸亏这所学校收留了我。我想好好读书,毕业后有一份工作,能够自食其力,还能帮助两个弟弟上学。”

她点点头。此时,我积压许久的好奇心喷薄而出:“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来共大吗?”

“我被大学开除了,又不想回老家让人指指点点,就来这里了。”她语气平静,却有一种惊人的坦率。我的头脑感到非常混乱:被开除?“开除”这样的字眼怎么会跟这么美好的湘君联系在一起?她做了什么事情导致被开除?

我就这么问了。

“我怀了辜立平的孩子。”还是那种惊人的坦率。

“你们是夫妻,夫妻有孩子也不算犯错误呀。”我奓着胆子说出我的看法。

“我们没有结婚。”

“可他信上写的是‘亲爱的妻子’……”

“这只是他单方面的想法,大概表示一定会娶我为妻吧……”她淡淡地笑着,笑容中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

湘君与辜立平是一条街上斜对面的邻居。他们俩同岁,小时一起玩,一起读小学,初中、高中都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双方父母都认为他们是顺理成章的一对,他们自己也这么认为。湘君漂亮,气质出众。辜立平也不赖,清秀,个子也高。

“我原先很爱他的。眼里全是他,对别的男的看都不看一眼的……”

“后来呢?”我托着腮听得入了迷。我对爱情一窍不通,但听上去湘君与辜立平的爱情很美,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高中毕业,我们都考上了武汉大学——说好不分开,报的大学都是同一所。大一的寒假,为了节省路费,我们都留在学校没有回家。武汉的冬天,很冷……”

那个冬天,他们偷尝了禁果。寒假过去,湘君发现自己怀孕了。

他们俩抱着侥幸心理,像鸵鸟把头埋在沙里:“不会吧?”直到湘君肚子微微隆起,他们俩才惊慌失措。无论怎样都是没有退路的,横竖瞒不了校方,两个人面临被开除的局面。

辜立平来找湘君。他痛哭流涕,甚至跪在她面前,请求湘君不要说出他的名字。他发誓毕业后一定会去找她、娶她。

湘君按他说的做了。但在他跪下的那一刻,她心中的爱情消失了。

在共大,教我们体育的简左邦老师三十出头,高高的个子,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他是体育科班出身,教各班的体育,还组织了男女篮球队。我和湘君都是女队的成员。我个头矮,但灵活,跑得快;湘君接球稳,投篮准,动作优美,总是赢得一阵阵喝彩。田径课,湘君翻越一米五的横杆轻而易举,跳远也身手矫健。简老师看着这样的学生,眼中全是赞赏。

湘君也感觉到了,上体育课便越发快乐,发挥得也越发好。一次长跑比赛,她遥遥领先,得了第一名,开心地大声笑着,为后面的人鼓劲,与初入校时沉郁的她判若两人。简老师有时邀请班上同学去他家玩。他没结婚,单身宿舍陈设简单,干净整洁。门口放了个泥巴炉子,炉子上搁了一只擦得雪亮的钢精锅。

一次,我和湘君一起走,路遇简老师,简老师看着湘君说:“晚上来我这里吃兔子肉。”

我感到很纳闷,简老师怎么只叫湘君没叫我呢?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后来,湘君再叫我去简老师那里玩,我就不肯去了。

校园里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还剩最后一个学期就要毕业了,按计划,我们将得到一份工作,各奔前程。

一日,共大党委书记召开全校师生大会,主题是要大家如实填写家庭情况。一周以后,下放农村的师生名单贴出来了,我的名字是第一个。下放的老师有四个,其中一个是简老师。

名单旁边还有一条开除通告,开除的对象是湘君。

我对美好生活的幻想像肥皂泡一样破碎了。我没去想湘君此刻的处境,也没有心思去找她问个究竟。我已经自顾不暇、心力交瘁。趁宿舍没人,我简单收拾一下行李,当晚便悄悄离开了学校。

转眼就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一日,我正在汽车运输公司仓库上班,同事说有人找我。起身出门,我见到的是一个体形粗壮、面色黧黑的农村妇女。

她怔怔地看着我,我怔怔地看着她。突然我反应过来:“是湘君啊!”和同事打过招呼,我揽着湘君,把她带到我家里。我们手拉手坐在沙发上。

“你后来去了哪里?一点消息也没有,晓得我有多想你哦!”我说。

那一次,我知道了分别后湘君的全部经历。

她被学校开除,是因为有了简老师的孩子。两次被开除,一切何其相似!不同的是,这次简老师挺身而出,承揽了所有的过错——虽然并没有改变湘君被开除的命运。

我是头天夜里离开学校的,湘君和简老师则是次日清晨离开的。他们乘早班车去了简老师的乡下老家。没有人知道,当然更没有人送行。

“家公家婆说我是城里人,什么事都不让我插手。左邦对我更是疼爱有加。我本来性格慵懒,一家人惯得我十指不沾阳春水。但我对那陌生的地方依然感到惶恐,幸好左邦在我身边,才让我觉得有了依靠。”

生活是真苦,吃餐荤腥都要计划又计划。简老师为了让她过上好日子,披星戴月地耘田、种菜、砍柴。农闲时去县城建筑队做苦力,拖红砖、拖河砂,补贴生活。

结婚第七个月,湘君生下了女儿。她什么都做不来,带孩子也是靠婆婆帮忙。不过一家人依然宠着她。接下来,她又连续生了三个孩子,共有两儿两女。简左邦是家中的顶梁柱,没日没夜地干活。曾经炽热的感情被生活的辛苦取代,日复一日,湘君逐渐忘记了这日子里她在盼望什么。

然后,简左邦生病了。

简左邦长期劳累,营养又跟不上,有段时间,他没有一点精气神,人总是软软的。湘君发现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对,一点点失去了血色。人也越来越没力气,站着就想坐,坐下就想躺。

医生只望了一眼他的脸色,就说他得了肝炎。

全家人都慌了。所有的钱都用来给简左邦治病,湘君还让她家里寄过两次钱。猪也卖掉了,能借钱的地方都借遍了。

慢慢地,肝硬化、肝腹水接踵而至,简左邦的肚子肿得如一个待产的孕妇。抽掉积水没多久又会肿起来,没有什么回天之术了,他们把他接回家。

“左邦整天躺在床上,紧闭双眼。白天黑夜我都陪着他,安抚他。他的皮肤干黄,没有一点弹性,如一块树皮。除了隆起的肚子,其他地方都是皮包骨头。他年轻时生龙活虎,如今怎么会这样?他是为我累病的,还要累死吗?我不敢往下想……

“一日,左邦精神好点,抓住我的手,目光好温柔。他轻轻说:‘湘君,不用怕,已经这样了,就这样吧。我这一生值得,因为我们在一起了,不容易啊……’他最后那声叹息,真长……”

我的喉咙被无形的东西堵住了。我不敢看她的脸,那张泪水浸泡下的农妇的脸。我也无法安慰她,只是更紧地揽着她。

“要是左邦不和我结婚,可能不会死那么早,他太累了。他才四十八岁啊!他还跟我说,万一他死了,让我去一趟共大,看能否作为曾经教师的遗孀领点补助……”

“简老师肯定希望你过得好。我记得上体育课时,简老师看你的眼神就不一样。我没想到你们在谈恋爱,但现在我知道那时你们是幸福的。”

湘君渐渐平静下来,我们的嘴角都第一次露出笑意,驱散了一点悲伤的气氛。嗬,青春往事,我面前风霜满面的农妇就是那曾经健美洒脱、吹着口哨的湘君。

“那时你还小,我也不知怎么跟你说。我跟简老师讲了我和辜立平的事,他觉得我太无辜了。于我,他是从一个知音变成了一个爱人。”

“孩子们都好吗?”

“两个儿子都很顽劣,读完初中后在家务农。家里情况也很困难。”

她说自己这次来就是想去共大找领导,看是否可以按照简老师的提示领到一点儿补助。

“可是共大早就撤销了呀!你到哪儿找去?”我着急了。

她怔住了。片刻之后,她突然大笑起来,笑声越来越骇人。我有些不知所措。幸亏一会儿后,这怪异的笑声终止了。

数月后,我收到她的来信,只是简单的几句感谢的话。

又是四十多年过去了,不知湘君是否还在人世。

(北极星序摘自《广州文艺》2023年第2期,本刊节选,李 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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