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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颗珍珠

分类:文苑 作者:瑞娴 整理时间:2022-08-30期刊:《读者》2022年14期 阅读数:人阅读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四月天,天气好得叫人生出很多希望,我的心也像小树一样悄悄发出了嫩芽:这天是我的生日,不知道母亲记不记得?

这是我一年到头最盼望的日子,也是我在家中唯一能引起注意的时刻,可是我没有勇气提醒大人们。他们都忙,而我又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小丫头,孤僻卑怯,像只蛹一样将自己封闭在茧中。

我一边趴在窗台上写作业,一边偷偷盯着窗外的母亲。她正忙碌着,从小院这头忙到那头,一会儿扫地,一会儿浇花,一会儿磨镰刀,看来压根不记得我的生日。接着,她将全家人的衣服收到篮子里,让我换上那件过节时才舍得穿的粉红色上衣。

然后,母亲就挎着篮子往渠河的方向走去——她爱干净,在村里无人不晓。

我就这样坐在窗前发了一上午的呆,连作业都没有写完。我没有勇气跑到渠河边去呼唤我的母亲,一分一秒都变得十分漫长。

母亲回来了,清清爽爽地回来了!她在河水中洗净了衣裳,还洗了头,洗了脚,像薄荷一样清新,隆重得像要回娘家一样。

五颜六色的衣裳很快搭满了衣绳,河水的腥气随风四散,小院在我眼里顿时变得像天堂一样明媚。

收拾完了,母亲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发,小心翼翼地问我想不想吃水饺,像怕声音大了吓着我似的。她的脸白皙精致,手却像松树皮般粗糙,带着河水的微腥,抚摸我时粘起细细的头发。母亲的爱抚让我既激动又紧张。刹那间,我明白了:原来,她没有忘记我的生日。

吃水饺,是我们家人间的一种默契,只有在过年或者谁过生日的时候才能实现一次。

这时,父亲从饲养场回来了。他是不是也记得我的生日?我甚至大胆地猜测,他们是不是约好的?

父亲曾经是个文化人,他清秀文弱,一身书卷气,胆小怕事却脾气暴躁。没想到这一天,父亲的态度竟然出奇地好,不但没骂人,还亲自到河边自留地的小菜园里,拔回一篮子水灵灵的红萝卜和香菜。小院里顿时变得喜气洋洋。

父亲放下菜后,就又回饲养场伺候他的马牛羊去了。

母亲开始笑盈盈地擦萝卜、剁葱姜、调馅、和面,我也碍手碍脚地帮着忙。准备就绪后,我擀皮,她包,母女俩不说话,却配合默契。

母亲手中的水饺突然掉到了地上,她说头疼。她面色苍白,几乎是摸索着爬到炕上去躺下来,声音微弱地让我去找小哥哥。我看见她的手抖动着,手上沾着的面粉撒得到处都是。

那种不好的预感涌上来了,我顾不上多看她一眼,拎起鞋子就跑出去。我手忙脚乱地蹬上鞋,发现穿反了又换过来,继续往学校跑。

我跑过坑坑洼洼的大街,跑过一排排低矮的土屋,眼前不停闪现出母亲一次次晕倒的画面。自从大哥哥因溺水离去后,她就经常晕倒。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扶她,因为村里的医生告诫说,要是立即扶的话,她的大脑就会缺氧甚至出血。多少次,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倒下,又无声无息地醒来。我蓬头散发地跑到学校,找到正在值日的小哥哥。他听了二话没说,就跑去找村里的医生。

我独自跑回家去,无助地面对着我的母亲。

母亲躺在炕上,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淡蓝色褂子,眼睛半睁半闭,阳光将她的五官照得几近透明,散发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光辉。

见我回来了,她的眸子顿时迸出一丝亮光。她嗫嚅着,像要交代什么,又像在等待我说什么。母亲的手无力地伸向我,用眼睛诉说着欲说不能的话。

这时我才发现,她的手中有一根粉红色的头绳,这应该是她为我准备的生日礼物。我终于懂得了她的意思,将头伸向她。她颤抖着抚摸我的头发,试图为我绑上头绳。

她的手指好像带着电流,通过每一根发丝传递给我。我的心里顿时涌起倾诉的渴望,我想告诉她:我爱你!我想用来自内心最深处的话留住她,求她不要离开我。可是,让一个封闭的孩子一下子打开心扉,谈何容易。

也许,在我小小的心里蕴藏着一座火山。可是,它已经被冰封了千万年,我找不到引爆它的芯子,即使找到了也不知该如何将它点燃!

母亲终于将头绳绑在了我的辫子上,为此,她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喘息着,嘴角露出欣慰的笑意。而我,憋得面红耳赤,却依旧喊不出那三个字!

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挣扎着、等待着,终于等累了,等不及了。她的喉咙发出咕噜声,眼神也开始变得恍惚混沌,终于渐渐熄灭了最后的火焰。我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从她的眼里、唇上、指尖一寸寸撤走。她的脸变得惨白如纸,嘴角却依旧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我终于没能迸发出最后的勇气,我的悲伤,突破不了我的羞涩。哪怕这是最后的机会。

小哥哥带着村里的医生跑来了。医生趿拉着鞋,从破了皮的药箱里掏出小手电筒,慌慌张张地扒开母亲的眼皮照了照,摇了摇头。

父亲回来了。左邻右舍都来了。

我盯着母亲,这才意识到她从没照过一张相,我是她的女儿,我要把她留在记忆里。

三婶开始张罗着为我母亲换衣服,却发现她身上穿着的,正是她最好、最干净的衣服。三婶抹着泪说:“她最爱干净,她是洗得干干净净才走了的,大家都该为她感到欣慰才是。”

可是,我发现母亲脚上的袜子是破的——她那么爱美,却没有一双新袜子!

我想起那次赶集,她本想买双新袜子的,可是她手中只剩下一两张纸币,她犹豫了半天,也没舍得买,而是给我买了个草绿色的书包。

小哥哥哭了,说:“娘,儿不孝啊!咱家再穷,也不能让你穿着破袜子上路啊……”

我一声不吭,从衣橱里掏出那个没舍得用的新书包,那里面有一双新袜子。那是我背着母亲用各色绒线织的,很丑,怕她看见,一直没敢拿出来。

我把袜子双手托给小哥哥,他愣了一下,分了一只给我。我们俩一起跪下来,小心地给母亲穿上袜子,又一起给母亲磕了个头,一起说:“娘,你走好!”

这时,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一滴泪水,从母亲紧闭的眼睛里滚出来!它辉映着生者的世界,又如一个句点,诠释着母亲的今生今世。

逝去的人流泪,也许没人相信。可是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前来为母亲送行的每一个人都看到了。母亲流了一生的泪,这是最后的一滴。

多少年后,我长大了,在他乡的漂泊中,我已经不再有当初那种突如其来的预感,却依旧保持着敏感的心灵。每当微风拂过谁家檐下的风铃,或者野外串串熟透的豆荚,我就会想起母亲叮当作响的银耳环。

(鱼 书摘自《中国校园文学》2022年第5期,李 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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